林深第三次看表时，秒针刚跳过十二，表盘上两根细长的指针稳稳卡在“9”和“6”的正中。老式挂钟的金属摆锤在寂静里晃出规律的声响，像有人用指甲轻轻刮着旧木头，每一下都蹭得他后颈发紧。
他坐在出租屋的折叠椅上，膝盖上摊着半本没看完的建筑规范，书页被夜风掀起一角，又重重落回膝盖。窗外是城中村特有的嘈杂，烧烤摊的油烟裹着孜然味飘进来，隔壁夫妻的争吵声断断续续——女人在哭，男人在摔东西，最后总会落到“这个月房租”的话题上。林深早就习惯了这些声音，可今天不一样，他的耳朵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听见挂钟的摆锤声，还有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
桌上的手机亮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微信：“深啊，你爸今天又问起你，说想看看你新租的房子。”后面跟着个笑脸表情，可林深知道，母亲打字时手指肯定在抖。上周视频，他看见父亲坐在轮椅上，头发比上次又白了些，说话时气跟不上，一句话要顿三次。那时他还笑着说“没事，我这挺好，下个月发了工资就回去看你们”，挂了视频就对着墙蹲了半小时，烟蒂在地上堆成小堆。
今天是发薪日，可项目经理下午找他谈话时，语气比窗外的晚风还凉。“小林啊，最近项目进度跟不上，公司要裁两个人，你刚来半年，资历浅……”后面的话林深没听清，只看见经理办公桌上的台历，红笔圈着“9:30”，旁边写着“和甲方开会”。原来每个人的九点半都有要赶的事，只有他的九点半，要用来收拾东西，从这个待了半年的项目部滚蛋。
他起身去厨房倒水，水龙头拧到最大，水流撞击不锈钢水槽的声音能盖过摆锤声。杯子里的水晃出涟漪，映出他眼下的青黑——这半年他几乎没在两点前睡过，画图纸、改方案、陪甲方喝酒到吐，以为只要熬下去，就能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可现在，手里的玻璃杯突然变得很重，他差点没拿稳，水洒在地上，溅湿了刚刷干净的帆布鞋。
“咚咚咚”，敲门声突然响起，林深吓了一跳，看表正好九点三十五。这个点会是谁？他没朋友，快递早就停了，房东上周刚收过房租。他蹑手蹑脚走到门边，透过猫眼看见一个穿蓝色校服的小姑娘，扎着马尾，手里攥着个布娃娃，眼眶红红的。
“叔叔，能借我打个电话吗？我妈妈还没回来。”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抠着门框，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泥土。林深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这栋楼里住了不少打工的，常有家长加班晚归，孩子没人管。
小姑娘叫乐乐，住在三楼，妈妈在附近的服装厂上班，平时九点肯定到家，今天却没动静。林深把手机递给她时，看见她拨号的手在抖，号码拨了三次才拨对，可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乐乐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布娃娃被她抱得紧紧的，脸埋在娃娃的绒毛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林深不知道怎么安慰孩子，只能拿了包饼干递过去，又给她倒了杯热牛奶。“可能你妈妈路上堵车了，再等等？”他说这话时，自己都觉得没底气——这个点的城中村，路上早就没什么车了。乐乐没说话，只是小口咬着饼干，牛奶喝了一半，突然抬头问：“叔叔，你是不是也在等什么人？”
林深愣住了，他看着桌上母亲发来的微信，看着手机里还没回复的项目经理，又看着墙上的挂钟——九点四十，摆锤还在晃，只是好像比刚才慢了点。“是啊，”他轻声说，“我在等一个能让我踏实的消息。”
乐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布娃娃放在桌上，布娃娃的眼睛是黑色的纽扣，正好对着挂钟。“我妈妈说，只要到了九点半，她就会往家走，不管手里有多少活。”小姑娘的声音很轻，“今天她肯定是忘了看时间。”
就在这时，乐乐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她妈妈打来的。乐乐一下子跳起来，接电话时声音都在颤：“妈妈！你在哪？我在叔叔家……嗯，我没哭……好，我等你。”挂了电话，她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却笑着对林深说：“我妈妈说她刚才在赶货，没看见手机，现在已经在楼下了！谢谢叔叔！”
乐乐跑出门时，还不忘回头挥挥手，布娃娃的裙摆晃了一下，像只飞起来的蝴蝶。林深看着关上的门，心里突然松了点，他走到窗边，正好看见一个穿粉色外套的女人快步走来，乐乐扑过去抱住她的腿，女人蹲下来，摸了摸乐乐的头，又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林深赶紧往后退了退，却看见女人对着他的窗户，轻轻鞠了一躬。
夜风又吹进来，这次带着点桂花的香味，是楼下那棵老桂花树开了。林深拿起手机，给母亲回了条微信：“妈，我下周末回去，咱们一起带爸去公园逛逛。对了，我今天认识了个小姑娘，特别可爱。”发完消息，他又看了看挂钟，九点四十五，摆锤的声音好像没那么刺耳了。
桌上的建筑规范还摊着，他翻到上次看到的地方，突然发现自己之前没注意的一句话：“建筑的意义，不在于有多高，而在于能为里面的人遮风挡雨。”林深笑了笑，把杯子里剩下的水喝完，水还是温的。
他不知道明天找工作会有多难，不知道父亲的病会不会加重，不知道这个城市还能不能留住他。但他知道，刚才那个九点半，有个小姑娘因为他的帮助，不用在黑暗里害怕；有个母亲，在赶了一天货后，能看见女儿的笑脸。而他自己，在这个九点半里，找到了一点比“站稳脚跟”更重要的东西——不是房子，不是工作，是人与人之间那点微弱却温暖的联结。
挂钟的摆锤还在晃，林深拿起笔，在建筑规范的空白处写了一行字：“今晚九点半，看见一只会飞的布娃娃，和一颗桂花味的星星。”窗外的烧烤摊还在营业，隔壁的夫妻好像和好了，传来电视的声音。林深靠在椅背上，第一次觉得，这个小小的出租屋，也能遮风挡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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