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寒光，
“不是你的错。朕念着儿时那点情分，本已留他一命，是他自己，执迷不悟，不知悔改。”
萧彻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力量：
“但现在杀他，时机未到。他在朝中根基尚在，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又与宇文泰牵扯不清。你可有把握宇文泰不会给他解药？如此贸然动手，只会打草惊蛇，引发朝局动荡，得不偿失。况且……”
他顿了顿，缓缓绕过宽大的书案，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停下。
他比她高出许多，微微垂眸看着她苍白脆弱、却又强撑着不肯倒下的模样，目光深邃如海，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吸进去。
“我非常高兴你来找我，”
他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以及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以后，这等脏事，不必亲自动手。交给我。”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像是一句无声的承诺，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庇护意味，瞬间击中了沈朝歌心中最柔软、也最不敢触碰的地方。她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忘了反应。
他……他竟然没有责怪她？
这句话，像是一把突如其来的钥匙，猛地打开了沈朝歌心中那扇压抑了太久太久、早已锈迹斑斑的门。
一直以来的伪装、算计、仇恨、恐惧、以及那不该有的悸动和此刻巨大的负罪感……
所有被强行压制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涌上血丝，一直强装的冷静和镇定彻底崩塌，声音尖锐而凄厉，带着一种濒临绝望的控诉，冲破了喉咙：
“不必亲自动手？！那我要做什么？！等着你这位灭我国、杀我亲人的仇人，来替我复仇吗？！”
她终于喊出了那句话，那句深埋心底、日夜啃噬她灵魂、让她辗转难眠的话！
积压了数年的痛苦与怨恨，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萧彻！你告诉我，除了复仇，我还能做什么？！”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泣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心脏中挤出，
“我活着，就是为了这个！我什么都没有了！家没有了！国没有了！亲人没有了！你让我不亲手复仇，我还能做什么？！难道你不知道，我最终的目标就是你吗？”
泪水，终于不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汹涌而下，冲刷着她苍白的脸颊，也冲刷着她所有的伪装和坚强。
她不再掩饰，也不再伪装，将那个被仇恨折磨得千疮百孔、痛苦不堪的真实灵魂，赤裸裸地展现在他——
她最大的仇敌面前。
萧彻静静地看着她崩溃，看着她泪流满面，看着她因极致的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他没有打断，没有劝慰，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洞悉一切的了然，有深藏的痛楚。
他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同样被血海深仇淹没、除了复仇一无所有的自己。
那条路的滋味，他比谁都清楚。
良久，在一片死寂的、只有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的帐内，他缓缓抬起手。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龙涎香的气息，极其轻柔地拂过她脸颊上滚烫的泪痕，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上的尘埃。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帝王身份和冷酷性格截然不符的温柔，甚至可以说是珍视。
“正因这是我走过的路，”
他的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疲惫与沉重，仿佛从遥远的时空传来，
“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除了更多的鲜血和更深的虚无，什么都不会剩下。”
“沈朝歌，”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郑重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那两个字从他唇间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分量，重重地砸在沈朝歌的心上。
“我不想你变得和我一样。”
别变得和他一样……
被仇恨彻底吞噬，最终只剩下冰冷的皇座和无边无际的孤寂，永世不得解脱。
沈朝歌怔住了，汹涌的泪水仿佛瞬间凝固在脸上。
她仰头望着他，望着这个她恨之入骨、发誓要将其碎尸万段的男人。
此刻，他正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痛惜、劝阻、甚至还有一丝……
恳求的眼神看着她。
他对她的纵容，他对她的“特殊”，背后竟然是……这个吗？
他不希望她重蹈他的覆辙？
巨大的震撼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冲击着她固有的认知，让她一时之间忘记了哭泣，忘记了仇恨，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只剩下无边的茫然和难以置信。
帐内烛火摇曳，光影交错，将两人对立又仿佛相依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帐壁上，扭曲，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和谐。
坦白之后，不是预想中的雷霆震怒，不是冰冷的囚笼或毒酒，而是这样一句出乎意料的、近乎剖白心迹的话语。
他们之间的关系，在这一刻，超越了君臣，超越了仇敌，发生了某种微妙而根本的转变。
那层坚冰，似乎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了一丝令人无法捉摸的微光。
秋猎队伍在一种看似平静、内里却暗潮汹涌的氛围中返回了京城。
围场的喧嚣与杀机被留在了西山深处，但带回的，是更加错综复杂的局面与悬而未决的危机，如同一张无形的网，悄然笼罩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帝都之上。
回京第一日，一道圣旨打破了翰林院的宁静，送到了五年来不问朝政、潜心修书的柳阁手上——
陛下召见。
紫宸殿内，熏香袅袅，烟气氤氲，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凝重。
柳阁老须发皆白，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翰林院常服，步履略显蹒跚地走进殿内，对着端坐于御案之后、面无表情的萧彻，恭敬地躬身行礼：
“老臣参见陛下。”
“柳卿平身。”
萧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召见一位寻常的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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