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歌还看到,他面对几位老臣联名,为某位因结党营私获罪的宗室亲王求情的奏疏时,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便将其搁置一旁,对王敬庸道:
“告诉他们,朕意已决。法不容情,若再啰嗦,便让他们去诏狱里陪那位。”
那瞬间,他眉宇间掠过的是一丝极淡却极其清晰的厌烦与不耐,那是对世家盘根错节关系网试图掣肘皇权的反感与警告。
沈朝歌的心弦一次次被拨动。
她首次如此长时间、近距离地观察这个男人处理政务。
剥去那层偶尔流露的、让她心乱的复杂情愫,他作为帝王的这一面,是如此的冷酷、果决、甚至堪称暴戾。
他善于运用权术,恩威并施,但触及核心利益与统治根基时,他的手段强硬得令人心惊。那些盘踞百年、枝繁叶茂的世家大族,在他眼中,似乎更多是需要被修剪、被压制、甚至被拔除的障碍。
他……果真如她隐约猜测的那般,绝非甘于受世家制约的君主。
五年时间,从铁血将领到开国帝王,他或许一直在隐忍,在布局,等待着一个能将世家势力连根拔起,真正实现乾纲独断的时机。
德妃腹中的孩子,谢蕴的蠢蠢欲动,王家的野心……
或许都在他的算计之中,成为他撬动旧有格局的棋子。
这个认知,让沈朝歌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脊背发凉。
但同时,心中却又隐隐生出一丝奇异的共鸣。他们某种程度上,竟是相似的。
都在伪装,都在隐忍,都背负着血海深仇,都目标明确且不惜手段。
期间,曾有臣工或因奏事,或因好奇,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安静研墨的贵妃娘娘,眼神中带着探究、轻蔑,或是一闪而过的忌惮。
毕竟,一个后宫妃嫔,长期逗留御书房,本身就是不合规矩的异数。
萧彻却恍若未见,甚至在她起身添茶时,会极其自然地抬手虚扶一下她的手腕,动作亲昵自然,仿佛她理所应当存在于此处,是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种无声的宣告,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威慑力,让那些原本心存疑虑或不满的目光,瞬间收敛。 沈朝歌心中冷笑,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即便她身份存疑,即便她行为“骄纵”,但只要他在一日,她便是这深宫中最特殊的存在,她的地位,由他赋予,不容置喙。
这份“宠爱”,既是保护伞,也是将她牢牢钉在风口浪尖的枷锁,让她成为众矢之的,替他吸引一部分火力。
终于,又一波臣工退下,御书房内暂时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角落里如同影子般的王敬庸。 萧彻似乎略感疲惫,向后靠在宽大的龙椅软垫上,闭目养神了片刻,修长的手指按了按眉心。 沈朝歌研磨的动作微微一顿,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书案一角那叠刚刚被王敬庸分类整理好的、关于各地官员年度考评的奏报上。
其中一份,来自江南道,封皮上的火漆印是吏部的标记,墨迹较新,似乎是刚呈上不久。她注意到,萧彻在翻阅这份奏报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她必须想办法,看到那份奏报的内容。
她放下墨锭,端起旁边温着的参茶,脚步轻盈地走上前,声音柔媚:
“陛下辛苦了,喝口茶润润喉吧。”
萧彻睁开眼,接过茶盏,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深邃难辨:
“有劳爱妃。”
就在他接茶、饮茶的短暂瞬间,沈朝歌的身体恰到好处地挡住了王敬庸那边的视线,她的指尖如同最灵巧的蝴蝶,极快地在那一叠奏报上掠过,精准地抽出了中间的一份,袖袍一拂,便已将其卷入宽大的袖笼之中。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甚至没有带起一丝风声。
她面色如常,接过萧彻递回的空茶盏,柔顺地退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研磨,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袖中的那份奏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肌肤。
她知道这其中风险极大,但直觉告诉她,这份新送来的考评奏报中,或许有她需要的东西。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萧彻起身,对王敬庸道:
“摆驾,演武场。”
他似乎是想驱散长时间伏案带来的疲惫。
皇帝离去,御书房内顿时显得空荡起来。
王敬庸对着沈朝歌躬身道:
“娘娘,陛下吩咐了,您若累了,可在此稍作歇息,亦可自行回宫。”
“本宫略坐坐便好,有劳公公。”
沈朝歌微微颔首。
王敬庸退了出去,并未留下内侍看守,这显然也是萧彻的默许。
时机稍纵即逝。
沈朝歌立刻走到窗边,借着透进来的明亮天光,快速从宽大的袖中取出那份方才趁萧彻闭目养神、王敬庸又恰好被小太监叫出去交代事情的间隙,冒险窃来的奏报,迅速展开。
果然是一份关于江南道近期官员政绩、风评的考核摘要,密密麻麻记录了许多名字和简短评语,字迹是吏部考功司郎中新近提拔的笔吏风格。
她的目光如同猎鹰般飞速扫过那些名字,心跳如擂鼓,几乎要蹦出胸腔。
这些名字,许多都曾出现在宇文泰搜集多年的情报之中,与五年前南梁覆灭时的种种惨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些趁火打劫、侵占前朝宗室财产的;
那些落井下石、构陷忠良的;
那些积极参与搜捕前朝“余孽”、甚至手上沾满她南梁子民鲜血的官吏……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压抑已久的愤怒与仇恨再次被点燃,如同沉寂的火山,岩浆在胸中奔涌。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反而让她更加清醒。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脑中如同最精密的算盘,飞快地记忆、筛选、归类。
哪些是已经位高权重、根深蒂固,需从长计议的;
哪些是手握实权、但根基不稳,需借力打力的;
哪些是看似微不足道、却可能掌握着关键线索或成为突破口的……
很快,一份清晰的“第二阶梯复仇名录”的雏形在她脑海中成形。
不同于最初那份充满着绝望与不甘、急于泄愤的名单,这一份,更冷静,更残忍,也更具有可操作性。
它不再仅仅是复仇的工具,更是她在这深宫中立足、与各方势力博弈的武器。 她仔细记下那些名字、对应的官职、管辖范围,以及考评奏报中隐约透露出的弱点、把柄或人际关系网的节点。
这些,都可能成为她日后可以利用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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