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雷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夜空中墨云翻滚,如同一锅煮沸的浓墨,偶尔被撕裂的闪电将乾清宫照得惨白一瞬,旋即又被更深沉的黑暗无情吞噬。
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琉璃瓦,发出密集而烦躁的声响,却依旧压不住殿内那股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恐慌。
萧彻病倒了。
毫无征兆。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在御案前批阅奏折,突然之间,一口发黑的污血猛地从口中呕出,溅红了明黄的奏章。
随即,他便陷入时而昏沉呓语、时而浑身剧痛痉挛的可怕状态。
此刻,他脸色青灰,唇色泛紫,呼吸微弱而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困难。明眼人一看便知,这绝非寻常风寒或旧疾复发,而是凶险万分的急症。
太医院院判带着所有当值的太医跪了一地,花白的头颅几乎要低到尘埃里。他们轮流上前诊脉,面色凝重,眉头紧锁,诊脉后个个面如土色,汗出如浆,彼此交换着惊恐而无助的眼神,却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更不敢轻易开出药方。
那脉象,时而洪大如奔马,时而细弱如游丝,时而急促如鼓点,时而迟滞如老牛,诡异至极。
似中毒,却查不出具体毒源;
似恶疾,却又前所未见,毫无章法可循。
“废物!一群废物!”
总管太监王敬庸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太医们面前团团转,声音尖利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恐惧,他不敢大声咆哮,只能对着太医们压低声音嘶吼,
“陛下若有个万一,你们……你们全都得给陛下陪葬!”
整个乾清宫乱作一团,内侍宫女们穿梭往来,递送着热水、帕子,却又被一种极致的恐惧压抑着,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连呼吸都仿佛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
消息被死死封锁在内殿,,但那种山雨欲来的绝望感,却如同冰冷的潮水,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几乎要将人溺毙。
沈朝歌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龙榻之上,那个一贯强大、深沉、掌控一切的帝王,此刻却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冷汗浸透了他明黄色的寝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平日隐藏在龙袍下的精瘦线条。紧抿的薄唇失去了所有血色,每一次无意识的痉挛都让那张俊美却此刻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显得格外骇人。
沈朝歌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她。
恨意、恐惧、一丝隐秘的快意,
还有……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慌乱,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扰乱了她的心绪。
她应该高兴的,不是吗?
这个灭她家国、杀她亲族的仇人,正痛苦地挣扎在生死边缘。
这是上天赐予她的最好机会!
她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冷眼旁观,等待太医们束手无策,等待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复仇,近在咫尺。
她的手无声地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试图用这疼痛来压下心底那股不合时宜的动荡。
王敬庸一眼看到沈朝歌,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踉跄着扑过来,老泪纵横,声音带着哭腔:
“贵妃娘娘!您可算来了!快!您快想想办法!”
沈朝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她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缓缓靠近龙榻。
越是靠近,那股因高热和痛苦而散发的灼热气息,以及一丝淡淡的、若有似无的奇异腥甜气味,就越是清晰地钻入鼻腔。
她屏住呼吸,仔细观察着他的面色、唇色、指甲,甚至冒险用指尖极快地、几乎是擦过般地触碰了一下他颈侧的脉搏。
并未注意到,王敬庸竟然对她会诊脉一事毫不惊讶。
那脉象……滑涩混乱,时疾时徐,时而有力如撞钟,时而微弱如悬丝,透着一股邪门的、仿佛不属于人体正常机能的劲力,如同有无数条毒蛇在血管里翻腾撕咬。
这不是寻常的毒药。
更像是……几种毒性相克相冲的罕见奇毒,被人以极其高明、极其阴毒的手法混合在一起,精准地破坏了人体固有的平衡,引发了这场灾难性的恶性崩溃。
下毒之人,不仅手段极其刁钻狠辣,且对医理毒术有着极为精深的了解。
会是谁?
谢蕴?这是他破釜沉舟的最后一击?
宇文泰,可她对此事一无所知?
还是说……他们联手了?
在共同的敌人面前,昔日的对手也能暂时放下恩怨?
一个更诱人、更疯狂的念头如同魔鬼的低语,悄然涌入她的脑海:如果……如果他真的就此死去……
她的大仇不就得报了吗?
南梁的血海深仇,宗室的冤魂,似乎都能在这一刻得到慰藉。
她就可以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牢笼,带着阿箬,远走高飞,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平静的生活……
这个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她的袖中,就藏牵机引。
此刻,只要几滴就能彻底结束这个男人的性命,神不知鬼不觉,轻而易举地完成复仇。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带着一种既渴望又犹豫的矛盾,缓缓探向袖口,触碰到了那冰凉瓷瓶。
就在这时,龙榻上的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在又一次剧烈的、几乎要弓起身的痉挛中,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极其痛苦的、模糊不清的呓语,那声音微弱却执拗,仿佛在对抗着无尽的黑暗与痛苦,又像是在呼唤着什么。
沈朝歌的动作猛地顿住。
她的目光落在他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却依旧残留着某种惊人意志力的脸上,落在他那紧攥的、仿佛至死都不愿放开权力的手。
忽然间,无数画面不受控制地冲进她的脑海——
是他将那柄名为“朝歌”的匕首递给她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是他轻描淡写说出“决不允许勾结外邦”时,那话语中如有实质的压力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他纵容她在宫中胡作非为,却又在关键时刻,一次次将她从后宫的明枪暗箭和前朝的漩涡边缘不动声色拉回的莫测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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