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秤星偏坠噬心暖,寒骨铮然裂冢门
“我想问您一句,我是您亲生的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捅进了这间被新家具、新石灰气味充斥、却弥漫着陈腐与偏狭的堂屋。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浓稠得令人窒息。
屋外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狗吠,此刻都显得异常遥远。
钱左秀脸上的刻薄和算计瞬间僵住,像被抽走了魂魄。
她张着嘴,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汪细卫,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儿子的脸。
那眼神里有惊愕,有被戳破心事的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权威的、刻骨的愤怒。
她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破屋顶。
“汪细卫!你个丧了良心的畜生!你敢这么跟你老娘说话?!你不是我生的?难道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老娘十月怀胎生你下来,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就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来忤逆不孝?!天打雷劈啊!”
她捶胸顿足,唾沫星子喷溅,试图用惯常的撒泼来掩盖内心深处的某种动摇和恐惧。
老汪头那如同雕塑般凝固在烟雾里的身形,终于有了动静。
他拿着烟袋锅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一直低垂的眼皮微微抬起,浑浊的目光在汪细卫那张写满疲惫、痛苦与决绝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垂下,更深地埋进烟雾里。
那“吧嗒吧嗒”的抽烟声,节奏乱了一拍,变得更加急促而沉闷,仿佛是他内心无声的叹息和挣扎。
汪细能则被大哥那句“偷窃”、“坐牢”和此刻这直指灵魂的质问彻底震慑住了。
他脸上的挑衅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剥光了示众般的恐慌和心虚。
他下意识地往母亲身后缩了缩,眼神飘忽,不敢与汪细卫那冰冷如刀的目光对视。
汪细卫没有理会母亲的哭嚎。
他挺直了脊梁,目光扫过母亲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掠过弟弟那瑟缩的身影,最后落在父亲那被烟雾笼罩的沉默上。
那沉默,此刻比任何咒骂都更让他心寒。
“好,我是您生的。”汪细卫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仿佛抽干了所有情绪,只剩下冰冷的陈述。
“那您告诉我,同样是您生的儿子,为什么?”
他指着堆在堂屋角落、散发着新鲜木头味道的组合柜和八仙桌:“为什么他结婚,您舍得用这偷来的钱给他置办这么体面的家具?”
他又指向屋顶新换的、整齐的瓦片和墙边堆着的雪白石灰:“为什么您舍得用这偷来的钱给他翻新屋顶、粉刷墙壁?”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血泪的控诉。
“为什么您把良田、好山、祖宅都留给他?为什么您手里攥着金山银山,却连细月出嫁都舍不得拔一根毛,逼得我这个当大哥的去借债、去赊账给她置办嫁妆?!
为什么他汪细能二十好几了,要成家立业了,您还要把他当没断奶的娃,逼着他来找我这个分家出去、连个窝都没有、还背着一身债的哥哥要钱?!不给就偷?!”
每一个“为什么”,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钱左秀的心上。
她的哭嚎声小了下去,脸上的愤怒被一种难堪和强词夺理取代。她嘴唇哆嗦着,却找不到像样的反驳。
“妈,您偏心,偏到胳肢窝里了!”汪细卫的声音里充满了被长久压抑的悲愤。
“您心疼他,就心疼到底!您有钱!您有那么多钱!为什么舍不得拿出来给他花?为什么非要榨干我这个老大身上最后一点油水?!那三百八十六块,不是我的钱!是师傅给的公款!
是买菜的钱!是要入账的!现在账对不上,师傅顶多骂我无能,看在我多年卖命的份上,可能让我慢慢赔。
但这钱要是找不回来,或者被认定是我监守自盗,我汪细卫在工地上的名声就完了!以后谁还敢用我?我们一家三口,就得喝西北风!”
他死死盯着汪细能,眼神锐利如鹰。
“汪细能!你以为你偷走的是钱?你偷走的是你哥的饭碗!是你侄子以后的口粮!是你大哥一家人的指望!你偷走的,是我们一家活命的根!你知不知道?!”
汪细能被这目光钉在原地,冷汗涔涔而下。
公款?名声?饭碗?这些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栗。
他之前只想着报复大哥的“吝啬”,想着用这钱在母亲面前邀功,想着操办体面的婚礼在崔咏梅面前炫耀,从未想过后果会如此严重!
坐牢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让他牙齿都开始打颤。
“不……不可能……你吓唬我……”他声音发虚,色厉内荏。
“吓唬你?”汪细卫冷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要不要我现在就去乡上派出所报案?让公安同志来查查,你汪细能哪来的钱,十几天就把这老宅翻新成这样,买了这么多新家具?
看看公安同志信不信你这套说辞?看看娘手里的钱,经不经得起查?!”
“不!不能报案!”钱左秀尖叫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她彻底慌了神。
大儿子的前程?她不在乎。
但小儿子要是坐了牢,崔家肯定悔婚,汪细能这辈子就毁了!
她老汪家也彻底成了十里八乡的笑柄!
她扑到汪细卫面前,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
“细卫!不能报案啊!他是你亲弟弟啊!他……他不懂事!他糊涂!钱……钱还在!娘都收着呢!娘都给你!一分不少都给你!
你拿回去还给你师傅!就说是……是家里急用,你弟弟不懂规矩先拿走了,现在拿回来了!行不行?”
她手忙脚乱地从屋里找出那个熟悉的蓝布包,颤抖着就要塞给汪细卫。
汪细卫没有接,他看着母亲手中那个曾经装着妻子全部希望、如今却沾满耻辱的布包,只觉得无比讽刺。
他缓缓摇头,声音疲惫到了极点:“妈,钱,我要拿回去。但这钱,不是您给我的,是汪细能偷的!是他必须还的!不是您拿钱出来,就能替他抹掉‘偷’这个字!”
他目光如炬,再次射向汪细能。
“汪细能,你听着。这钱,是我拿回去,还是等公安来拿?你自己选!今天,就在爹娘面前,你必须给我个交代!给被你偷走活命钱的兄嫂一个交代!”
压力,如山般压向汪细能。
母亲哀求的眼神,父亲沉默的烟雾,大哥冰冷的目光,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坐牢”阴影……
他终于崩溃了,“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带着哭腔嚎叫起来。
“是我!是我拿的!那天早上……我饿……我气不过……我溜进你们屋……在衣柜里摸到的!我……我就是想结婚,就是想报复你!想让你难堪!我不知道那是公款啊!
哥!我错了!我真错了!你别报案!钱……钱都在娘那儿!你拿回去!拿回去啊!”他涕泪横流,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卑劣行径。
真相大白!
钱左秀看着瘫软在地、丑态百出的小儿子,再看看眼前这个脊梁挺直、眼神冰冷的大儿子,第一次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无力。
她一直精心维护的“小儿子金贵”的幻象,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
她手里紧紧攥着的那个布包,此刻变得滚烫而沉重,仿佛是她偏心和纵容结出的、最苦涩的恶果。
汪细卫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那浊气里,仿佛积压了他二十多年的委屈和不公。
他没有再看地上的弟弟,也没有看失魂落魄的母亲,更没有看依旧沉默如山的父亲。
他伸出手,从母亲僵硬的手中,拿回了潘高园手缝的那个蓝布包。
入手沉甸甸的,打开来细数了一下,才三百八十四块,少了两块,汪细卫也懒得过问。
但这钱,却再也捂不热他那颗被至亲的贪婪和背叛彻底冰封的心。
他将布包仔细揣进怀里,贴着心口放好。
然后,他转过身,沉默地走向那扇紧闭的堂屋大门。
“吱呀——”一声,他拉开了门。
门外,阳光刺眼。
汪家坳熟悉的山野气息扑面而来,带着草木的清新。
远处,是连绵的青山;近处,是邻居家好奇探视的目光。
汪细卫没有回头。
他挺直了被生活重压却从未真正压垮的脊梁,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踏上了返回工地的土路。
他的身影在阳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孤独而决绝。
身后那间刚刚翻新、还没有来得及粉刷、堆满崭新家具的老宅,此刻在他心中,已然成为一座埋葬了最后一丝亲情的、冰冷而华丽的坟墓。
他知道,这条路,他不会再回头了。
他与汪家坳这个家,与那偏心的母亲,那懦弱的父亲,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弟弟,从此,断了他最后的情分。
山风吹过,卷起路上的尘土,打着旋儿,像是在为这场亲情的葬礼,扬起最后的纸灰。
老宅里,只剩下钱左秀压抑的啜泣、汪细能悔恨的嚎哭,以及老汪头那一声沉重悠长、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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