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波的婚礼，像一股东南风，给刚刚从肃杀中缓过劲来的上海港，吹来了久违的、属于人间的喜庆与热闹。
城市的节奏，彻底地慢了下来。
何维在山顶石塔的小聚，也成了这群城市元老们在休息日里最期待的保留节目。
大家不再像过去那样行色匆匆，而是会带上钓来的鱼、新酿的酒，在山顶的草地上消磨掉一整个下午的慵懒时光。
这天午后，秋高气爽。
何维照例为大家煮上了一壶茶。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壶茶是王波的新婚妻子罗蓉，特地从渔港城带来的最顶级的“海雾藻茶”。
茶叶在滚水中舒展开来，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海藻咸鲜与草木清香的独特气味，随之弥漫开来。
罗蓉热情地为每个人都倒上了一杯，琥珀色的茶汤在陶碗里微微晃动。
“大家快尝尝！这可是我们渔港城独有的好东西，对常年在海上跑的人，最是滋养！”
陈岩和石木等人学着王波的样子，豪爽地一饮而尽，虽然被那股独特的咸腥味呛得直咧嘴，却还是连声称赞：“好茶！好茶！”
何维也端起碗，浅浅地抿了一口。
那股熟悉的、仿佛能尝到惊涛骇浪的味道，让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这茶……”他放下茶碗，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了，还是喝不惯。总觉得这股子咸腥味里，带着一股抹不去的苦涩。”
他的话音刚落，身旁一个清脆的声音却带着笑意反驳道：“不会啊，老师。我觉得这茶，入口微苦，回味却是甘甜的。”
说话的，是林沐。
她正小口地品着茶，脸上露出一种享受而怀念的神情，仿佛品尝的不是茶，而是某种属于童年的美好记忆。
“对我来说，”她看着碗里澄澈的茶汤，轻声说，“这就是家的味道。”
“家？”
何维微微一愣，好奇地看向她。
这个他最得力的学生，似乎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自己的家世。
他只知道她来自渔港城，毕业于铜都学宫，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工程师。至于她的家庭，她的过去，他从未问过，她也从未说过。
“我一直都知道你来自渔港城，但从未听你聊起过你的家人。”何维温和地问道，语气里充满了老师对学生的关切。
林沐的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容，似乎对在众人面前谈论自己的家事有些不好意思。
“也没什么特别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父亲是渔港城的一名商人，常年在联盟的各个城市间贩运货物，跟余获城主算是老朋友了。因为家境还算殷实，所以父亲才能把我送到遥远的铜都学宫去读书。”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正是这一句，让何维手中的茶碗，在空中停住了。
“至于我的爷爷，”她说，“他就是当年鱼部落的老族长。”
鱼部落……老族长……
这几个尘封在记忆深处的词汇，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何维的心中，激起了层层的涟漪。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奇特，既有惊讶，也有一丝恍如隔世的追忆。
他放下茶碗，看着眼前这个正值青春年华、聪慧而美丽的女子，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开口问道：
“你爷爷是渔部落的族长！”
一个脸上刻满了岁月风霜，眼神睿智却如鹰隼般锐利的老人形象，从他记忆的深处，缓缓地浮现出来。
“原来……”他喃喃自语，“原来你是他的孙女！”
“老师，您认识我的爷爷？”林沐好奇地问道。
何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眼中露出了复杂的、带着一丝笑意的回忆。
“认识。”他轻声说，“我们还曾在一起喝过茶，就在他的帐篷里。他亲手煮的，就是这种‘海雾藻茶’。”
何维站起身，走到露台的边缘，望着远处那片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格外平静的大海，开始向林沐，讲述一个她只在史书上读到过的、遥远而模糊的传说。
“那是几十年前的一个夜晚，”何维的声音，仿佛也带上了一丝那个夜晚的湿冷与咸腥，“我带着一队铜都城的勇士，走进了你们鱼部落的营地。迎接我们的，是上百名手持鱼叉、眼神警惕的勇士，还有你的爷爷。”
“他的帐篷里，点着一盏用鱼油做成的灯，火光昏暗，充满了鱼腥和潮湿的味道。他就坐在火光的那一头，沉默、坚硬，审视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们谈了整整一夜。”何维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他是个非常顽固的老人，也是一个真正睿智的领袖。他怀疑我带来的铜都币，不相信我描述的贸易前景。他只相信他手中的鱼叉，和他眼前这片养育了他们世世代代、既慷慨又吝啬的河流。”
“那您是怎么说服他的？”林沐听得入了迷，下意识地追问道。
何维摇了摇头，“我告诉他，时代变了。我向他展示了青铜鱼钩和更坚固的渔网。我告诉他，这些东西，能让他的族人，用更小的代价，从河里换取更多的食物。我也告诉他，他们用不完的鱼干，可以换回铜都城的粮食、布匹和盐。”
何维转过身，看着已经彻底呆住了的林沐，微笑着说：“你的爷爷，是个了不起的人。那天晚上，他为他的族人，选择了一个更宽广的未来。”
林沐怔怔地坐在那里，手中的茶碗不知何时已经倾斜，温热的茶水洒了出来，她却毫无察觉。
她的脑海中，一片轰鸣。
那个由奶奶在她耳边，讲述了无数遍的、关于部落起源的传说故事……
那个在铜都联盟的史诗中，被描绘成“携一束神光，自内陆而来”的、如同神明般的青年……
那个爷爷嘴里反复提及的、既让他敬畏又让他感佩的“异乡人”……
所有这些模糊的、传奇的、几乎等同于神话的碎片，在这一刻，都和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会为她烤鸡、会和她开玩笑的、英俊得不似凡人的年轻老师，重叠在了一起！
时间的界限，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传说，走下了神坛。
历史，拥有了温度。
她看着何维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庞，看着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深邃如星空的眼睛。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他产生那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崇拜、敬畏与爱慕的复杂情感。
因为，她所迷恋的，不仅仅是一个男人。
更是一段活着的历史，一个行走的传奇。
她手中的那碗茶，瞬间变得滚烫。
那不再是普通的茶水。
那是时间的洪流，是隔着两代人、跨越了近半个世纪的、一次奇妙而又令人心悸的重逢。
她看着何维，看着这个与自己祖父有过彻夜长谈的男人，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击中了她的灵魂。
原来，他们之间的距离，比她想象的，还要遥远。
远到，需要用一生去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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