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瑶的设计图在简陋的作业本背面悄然生长，而宋家院子里，另一颗精心呵护的幼苗，也正以一种令人惊喜的速度绽放出最初的光彩。
临近年关，镇上中心小学进行了期末统考，还组织了一场低年级的数学竞赛。这天下午，天阴沉着，似乎酝酿着今冬的第一场雪。宋建国比往常更早一些骑着他那辆擦得锃亮的二八大杠等在了镇小门口。寒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但他心里却揣着一团火，既期待又有些莫名的紧张。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孩子们像一群出笼的麻雀般涌了出来。婷婷背着那个从省城买来的、印着卡通图案的书包，小跑着出来，一眼就看到了爸爸。她的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但那双酷似李红梅的大眼睛里，却闪烁着比星星还亮的光芒。
“爸爸！”她扑过来，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爬上后座，而是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卷起来的纸筒，献宝似的举到宋建国面前，“你看！”
宋建国接过，展开。是一张印着红色抬头的奖状，上面清晰地写着：“宋婷婷同学：在全县一年级数学竞赛中，成绩优异，荣获一等奖。特发此状，以资鼓励。”下面盖着县教育局和竞赛组委会鲜红的公章。
一等奖！全县！
宋建国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周遭嘈杂的人声、呼啸的风声仿佛瞬间远去。他愣愣地看着那张薄薄的纸，又低头看看女儿仰着的、充满自豪的小脸，一股巨大的、从未有过的热流猛地冲撞着他的胸膛，让他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顶天立地的汉子，鼻子瞬间就酸了。
他蹲下身，用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布满粗茧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虔诚地抚摸着奖状上女儿的名字，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才发出有些沙哑的声音：“好……好孩子！我闺女……真行！”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郑重地将奖状重新卷好，用随身带的干净手帕包了一层，才放进自己棉袄内侧的口袋里，紧紧贴着胸口。然后，他一把将婷婷抱起来，稳稳地放在加装了软垫的后座上，声音洪亮地说：“走！咱们回家！告诉你妈，告诉你奶奶，告诉全家去！”
“嗯！”婷婷用力点头，小手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角。
自行车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都要稳。宋建国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脚下的踏板轻快得像要飞起来。寒风扑在脸上，此刻也只觉得畅快。
刚到村口，眼尖的宋卫东正叼着烟和几个年轻人在闲聊，看见他哥骑着车风驰电掣地过来，后座上的婷婷小脸红扑扑的，不禁扬声喊道：“大哥，今天咋回来这么早？接咱家小状元回来啦？”他本是随口一句玩笑。
宋建国猛地捏了闸，自行车稳稳停住。他转过身，脸上是一种宋卫东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激动、骄傲甚至有些神圣的表情。他没有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个手帕包，一层层打开，将那张卷着的奖状，在宋卫东面前缓缓展开。
红色的抬头，黑色的毛笔字，鲜红的公章……“全县一等奖”那几个字，像带着魔力，瞬间攫住了宋卫东的全部视线。
他嘴里的烟掉在了地上，眼睛瞪得溜圆，猛地吸了一口凉气，声音都劈了叉：“我……我的老天爷！全县一等？！婷婷？！真的假的？！”他一把抢过奖状（动作之大吓得宋建国赶紧护着边角），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狂喜，最后猛地一拍大腿！
“哈哈哈哈！不愧是我侄女！真给咱老宋家长脸！！”他这大嗓门一吼，旁边几个年轻人都围了过来，一看那奖状，也都纷纷惊呼起来。
“了不得啊建国哥！”
“婷婷这才上学几天啊！”
“咱宋家屯这回可出名了！”
宋卫东也顾不上跟旁人吹嘘了，把奖状小心翼翼塞回宋建国手里，扭头就往家跑，边跑边喊：“爹！娘！二哥！三哥！红梅嫂子！快出来看啊！咱家出状元了！婷婷考了全县第一！！” 他那破锣嗓子，瞬间传遍了半个村子。
宋建国看着弟弟狂奔的背影，无奈又骄傲地笑了笑，重新收好奖状，载着女儿，在越来越多村民好奇和羡慕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往家骑去。他要让这份喜悦，踏踏实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传回家。
此时，宋家院子里，李红梅正在水井边洗菜，赵金凤在厨房准备晚饭，林薇和楚瑶在堂屋一边核对超市的账本一边讨论着新设计的包装打样效果。宋卫国和宋老实则在角落修理一个坏了的农具。
宋卫东风风火火冲进院子，上气不接下气，脸涨得通红：“奖……奖状！婷婷！全县数学竞赛！一等奖！！”
“哐当！”李红梅手里的菜盆子掉在了地上，青菜撒了一地。她像是没看见，整个人僵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宋卫东，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堂屋里的林薇和楚瑶同时停下了笔，愕然抬头。
赵金凤举着锅铲从厨房探出身。
宋卫国和宋老实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院子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宋卫东粗重的喘息声。
就在这时，宋建国推着自行车进了院门。他没有说话，只是再次，用那种极其郑重的姿态，从怀里掏出奖状，在全家人的注视下，缓缓展开。
那鲜红的印章，那清晰的“一等奖”字样，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在了每个人的心坎上。
李红梅第一个动了。她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踉跄着扑过去，脚步虚浮得几乎要摔倒。她从宋建国手里几乎是“抢”过奖状，指尖颤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她的目光死死地盯在“宋婷婷”三个字上，然后又移到“全县一等奖”上，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屏息看着她的反应。
看着看着，李红梅的视线模糊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顺着她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滚落，一滴，两滴，砸在奖状光滑的纸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没有出声，只是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那是一种极度压抑后终于爆发的、混杂着狂喜、辛酸、欣慰和扬眉吐气的复杂情绪。
她想起了这个孩子刚出生时，像只小猫一样脆弱，在生死线上挣扎；想起了婆婆曾经的冷言冷语，“丫头片子”；想起了自己多少个夜晚，看着熟睡的女儿，暗暗发誓要让她过得比自己好；想起了每天清晨，目送丈夫载着女儿出门，那份期盼与担忧……所有的艰难、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被女儿这张沉甸甸的奖状彻底冲刷、抚平了。
她终于忍不住，一把将奖状紧紧搂在怀里，像是搂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蹲下身，把脸埋进膝盖，压抑地、呜呜地哭出了声。那哭声，听得人心头发酸，又为之动容。
宋建国走过去，蹲下，伸出宽厚的手掌，笨拙却温柔地拍着她的背。
赵金凤也走了过来，她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儿媳妇，又看看那张被紧紧抱着的奖状，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眨了眨发酸的眼睛，伸手从李红梅怀里轻轻拿过奖状，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泪痕，喃喃道：“哭啥……这是大喜事……别把状子弄坏了……” 她自己声音也有些哽咽，看着奖状，又看看被楚瑶搂在怀里、有些无措的婷婷，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却又最终归于纯粹骄傲的笑容，“我就说……我就说咱家小草，是个有出息的……”
林薇和楚瑶也围了过来。楚瑶眼里闪着泪光，用力抱了抱婷婷：“小草，你真棒！太给婶婶争气了！”林薇则揽住李红梅的肩膀，声音温柔而坚定：“红梅，苦尽甘来，婷婷争气，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宋卫国和宋老实也走了过来。宋卫国不善言辞，只是用力拍了拍大哥宋建国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宋老实则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摸了摸孙女的头顶，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盛满了笑意，连说了三个：“好！好！好！”
宋卫东这会儿也缓过劲来了，兴奋地搓着手：“这么大的喜事！必须庆祝！我去买肉！买酒！今晚上咱家好好喝一顿！庆祝咱老宋家出了个小女状元！”
夜幕降临，宋家堂屋里灯火通明，前所未有的热闹。桌子上摆满了比过年还丰盛的菜肴，中央放着那张被擦拭得一尘不染、郑重其事地靠墙立着的奖状。所有人都举起了酒杯，连婷婷也被允许用筷子头沾了一点甜米酒。
宋老实作为一家之主，率先开口，声音洪亮：“今天，是咱们老宋家的大日子！婷婷给咱家，给咱宋家屯，都争了光！这证明，只要肯供，只要孩子争气，女娃一样是顶梁柱！这杯酒，敬婷婷！”
“敬婷婷！”所有人都高声应和，杯盏碰撞声，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屋顶。
李红梅坐在女儿身边，看着她小口吃着菜，脸上终于露出了雨后初霁般明媚而舒展的笑容。她知道，从这张奖状开始，女儿的人生，乃至整个宋家对“未来”的认知，都将步入一个全新的、更加广阔的天地。那株曾经在风雨飘摇中艰难存活下来的“小草”，终于凭借自己的力量，绽放出了第一抹惊艳世人的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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