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裹着雪粒子,刀子似的刮过宋家屯的土道,枯叶被卷得贴在土坯房的墙根,簌簌打着颤。屋里没生炉子,寒气从炕沿底下往上冒,一家人却挤在炕桌旁,目光都粘在宋卫国摊开的那张糙纸图纸上——纸边被手指磨得发毛,铅笔道画的宅基地轮廓,歪歪扭扭却透着盼头。
“就选东边这块空地,”宋卫国的手指在“宅基地”上划了道弧线,指腹蹭得铅笔印发灰,“离老宅两步路,开春太阳一出来,从早晒到晚,能足六个时辰,娃们在院里玩也暖。”
赵金凤眯着眼凑过去,煤油灯的光在她眼角的皱纹里晃,她伸手按了按图纸边角,生怕风把纸吹跑:“地方是好,可那是生产队的地啊——批宅基地得经生产队、村委会,还得四邻签字,哪步都卡脖子。”
这话像盆掺了雪的冰水,“哗啦”浇在众人心里。炕桌上的气氛瞬间凝住,只有窗外的风还在嚎,灶膛里的柴火偶尔“噼啪”一声,溅起的火星子没等飘到炕边,就凉透了。1980年代的农村,宅基地审批比挑水爬坡还难,谁家要是能新批块地,能在村里说上半个月。
“我去找村长说说。”宋建国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发紧——他攥着衣角,指节泛白,“我跟他家二小子志强常下棋,上次他跟我借的锄头还没还,让他帮着递句话,兴许能成。”
宋志强在村委会当文书,管着些材料,说话多少有点分量。宋建国夜里翻来覆去想,就凭这点交情,总不至于连门都不让进。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宋建国就揣上了那半包“大前门”——烟盒皱巴巴的,是上次帮邻村办喜事,主家塞给他的,他舍不得抽,藏在炕席底下,纸都泛潮了。他穿了双洗得发白的布鞋,鞋尖沾了泥,走到村长家那扇绿漆木门前时,又往后退了两步。
这是村里少有的砖瓦房,墙根砌得整整齐齐,门环擦得发亮。宋建国的手指在门环上蹭了蹭,指节捏得发白,才轻轻敲了三下,声音小得像怕惊着屋里人。
开门的正是宋志强,穿着件灰的确良褂子,见了宋建国,眉梢挑了下:“建国哥?这么早来,有事?”
“志强啊,”宋建国搓着手,哈出的白气裹着尴尬,脸上的笑有点僵,“有点事...想麻烦你。”
进屋后,他把那半包烟小心翼翼放在八仙桌上,烟盒还没放平,就赶紧缩回手:“听说你现在管宅基地的材料?”
宋志强瞥了眼烟,没动,端起桌上的搪瓷缸抿了口茶,语气淡淡的:“就是帮着整理整理,真要批,还得我爹跟支书拍板。”
“是这样,”宋建国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你也知道,我们家老宅挤得慌——我爹娘一间,我们三口一间,老二老三两家挤一间,老四还在堂屋打地铺。这眼看老二老三媳妇都要生了,总不能让娃生下来也跟着挤吧?想申请东边那块空地,就盖两间小屋...”
宋志强皱了皱眉,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建国哥,不是我不帮你。最近上面抓得严,宅基地审批早冻结了。再说,你们家已有老宅,按政策,再批新的,难。”
“可志强!”宋建国急了,往前凑了凑,双手在身前比划,“那老宅漏风不说,晚上娃哭、大人咳嗽,谁都睡不好。我知道政策,可咱也得看实际情况啊!”
宋志强摇摇头,把搪瓷缸往桌上一放,“哐当”一声:“情况我清楚,但政策就是政策。这样吧,我帮你把材料递上去,成不成,我真不敢保证。”
接下来四天,宋建国天天往村委会跑。第一天带了包红糖,是赵金凤攒着给媳妇补身子的;第二天带了六个鸡蛋,是鸡刚下的;第三天拎了捆青菜,叶子上还挂着霜。可每次去,要么见不着宋志强,要么得到一句“再等等”“正在研究”。
直到第五天,宋志强才松了口,语气却冷了:“建国哥,别跑了。我爹说了,你家这申请不符合政策——要是给你家批了,别家都来要,这口子一松,就堵不住了。”
宋建国垂头丧气往家走,手里攥着那包没送出去的红糖,纸袋子被捏得变了形。回到家,他把消息一说,赵金凤“啪”地一拍炕桌,旱烟杆在桌上顿得砰砰响,烟丝都震撒了:“放他娘的屁!他们家住着亮堂堂的砖瓦房,哪尝过一家老小挤在漏风土坯房里的滋味!咱娃要生了,难不成让娃睡露天?”
林薇和楚瑶坐在炕梢,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慌——之前攒钱买建材的劲还没过去,就卡在了宅基地这道坎上,像泼出去的水,突然被冻住了。
“我去试试。”楚瑶突然说,声音有点轻,却很坚定,“我听说负责宅基地初审的是村支书的侄子宋小明,我跟他媳妇王小红有点交情。”
那“交情”,其实是前些天在供销社,王小红买布算错了账,多算了五毛钱,是楚瑶提醒了她。楚瑶知道,这点小恩惠不算啥,但在这讲人情的村里,或许能搭上个话。
第二天,楚瑶起得比鸡还早。她用热水擦了擦脸,把棉袄领口的绒毛理得顺顺的,又找了块干净的布,把新做的蜜枣包好——都是挑的个大饱满的,是她熬了半宿做的。她拎着布包,手轻轻护着肚子,慢慢往村支书家走——支书家在村委会后面,是栋青砖瓦房,比村长家还气派。
到的时候,王小红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竹竿上挂着几件打了补丁的的确良褂子。“小红姐!”楚瑶笑着打招呼,脚步放得轻,怕颠着肚子。
王小红回头见是她,愣了下,随即笑了:“楚瑶啊,快进屋坐!你这大着肚子,咋还到处跑?”
进屋后,楚瑶把蜜枣放在桌上,布包的补丁露在外面:“自家做的,不值钱,给孩子尝尝鲜。”
王小红推辞了两句,还是收下了,倒了碗热水递过来:“你这手艺真好,蜜枣闻着就甜。”
两人拉了会儿家常,楚瑶夸王小红的针脚细:“小红姐,你这衣服补得真好,针脚密得跟绣出来似的,我家那几件旧衣服,补了总显补丁,你教教我呗?”王小红被夸得笑了,手摩挲着围裙角,话也多了起来。
聊了半盏茶的功夫,楚瑶才试探着开口:“小红姐,听说小明哥现在在村委会管宅基地的初审?”
王小红的笑瞬间淡了,端起水杯抿了口,眼神飘向窗外:“就是帮着整理整理材料,真要批,还得支书跟村长说了算。”
“是这样,”楚瑶斟酌着用词,手轻轻放在肚子上,语气软了下来,“我们家的情况,你也多少知道点——老宅实在挤不下了,我跟林薇都快生了,就想申请东边那块空地,盖两间小屋,给娃们一个安稳地方...”
王小红叹了口气,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声音压得低:“楚瑶,不是我不帮你。最近上面查得严,说怕有人以权谋私,小明正被盯着呢。再说,你们家...是村里出了名的困难户,按政策,难。”
“小红姐,”楚瑶往前凑了凑,眼里带着恳意,“我们不要大地方,就两间小屋,够住就行。你看我这肚子,娃没多久就要出来了,总不能让娃生下来也跟着挤吧?”
王小红面露难色,手指绞着围裙:“我知道你的难处,可...唉,实话跟你说,昨天还有人跟支书提,说小明办事不公,这个时候,我们真不敢冒险。”
楚瑶的心沉了下去,像坠了块石头,可还是不死心:“小红姐,你就帮我问问,成不成都不怪你,我就想试试。”
王小红犹豫了半天,终于点了头:“行,我让小明帮你把材料递上去,但是楚瑶,你别抱太大希望。”
接下来几天,楚瑶也天天往支书家跑。今天带几个刚下的鸡蛋,明天带把新鲜的菠菜,还帮王小红缝补衣服,教她把旧衣服改造成小褂子给孩子穿。可每次问起宅基地,王小红都支支吾吾,要么说“小明还没问”,要么说“支书没回话”。
直到第五天,王小红才拉着楚瑶的手,语气带着歉意:“楚瑶,别等了。支书说了,你家情况特殊,可政策紧,实在没办法。”
楚瑶失望地往家走,拎着空了的布包,脚步沉得像灌了铅。肚子里的孩子轻轻踢了一下,她手抚上去,眼圈就红了——连个安稳住处都没法给孩子,她这当娘的,心里难受。
回到家,楚瑶把消息一说,屋里瞬间没了声。赵金凤坐在炕沿上,一言不发地抽着旱烟,烟杆上的火星子明了又暗,烟雾绕着她的脸,遮不住眼里的愁。宋老实躺在床上,手拍着炕沿,咳了两声,声音哑得像被风刮过的柴火:“这日子...咋就这么难。”
宋卫国和宋建国蹲在门口,脑袋耷拉着,脚下的烟蒂扔了一地。林薇拉着楚瑶的手,两人的手都凉,没说话,却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攒钱难,批地更难,盖房子的盼头,好像一下子被寒风刮走了。
屋外的风越刮越猛,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哨音,吹得煤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光影在每个人脸上晃,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像揣在心里的愁,说不出,散不去。
这个冬天,好像比往年都冷,冷得人心里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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