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的离间计,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缓慢而持续地晕染开来。她不再需要亲自出面,只需通过女儿沈芷幽和一些“无心”的宫人,便能将那些微妙的暗示,精准地传递到傅沉舟耳中。
傅沉舟某日得了一幅前朝名家的《雪溪垂钓图》,意境高远,笔法精妙。他素知江弄影对书画颇有兴趣(虽不精,但喜欢看),便命人将画送至她院中,想看看她的反应。
江弄影见到画,果然欣喜,对着那孤舟蓑笠翁研究了半天,啧啧称奇:“这渔翁的神态,真是绝了!看似悠闲,眼神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执拗和孤独,跟某些人真像!”她后半句是小声嘟囔,带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亲昵抱怨(指的是傅沉舟)。
然而,这话听在随后悄悄前来、站在窗外的傅沉舟耳中,却完全变了味。执拗?孤独?他立刻想起了容璟。那个总是面带微笑、心思深沉的男人,不也常常给人一种看似温和,实则内里孤高执拗的感觉吗?她是在借画喻人?喻的是谁?
几日后,傅沉舟在与几位文臣清谈时,偶然提及此画,一位老臣顺口说道:“殿下好眼光,此画意境,老臣记得容璟大人也曾极为推崇,言其‘于无声处见风骨’,与江良娣所言,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又是容璟!
傅沉舟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掀起波澜。他们连欣赏一幅画的眼光,都如此相似?
江弄影前段日子受伤,虽已愈合,但每逢阴雨天,伤口处总会有些酸胀不适。她自己是粗线条,觉得忍忍就过去了,并未在意。
但这日,傅沉舟却在她的妆台上,看到一个陌生的、做工极其精巧的紫铜小手炉,旁边还放着一小包散发着淡淡药草香的暖贴。这东西并非宫制款式。
“这是哪来的?”他状似随意地问。
江弄影正对镜梳妆,头也没回,随口答道:“哦,那个啊,前几日沈妹妹过来坐,瞧见我揉手臂,就说她那里有个旧物,暖手活血效果极好,放着也是放着,就送给我了。还挺好用的。”
沈芷幽送的?傅沉舟拿起那小手炉,指尖摩挲着上面繁复的缠枝莲纹路,眼神微冷。这纹路,这做工……他曾在容璟的书房里,见过一个与此风格极其相似的笔洗。容璟喜好收集这些带有前朝匠人独特印记的文玩旧物。
是沈芷幽借花献佛,还是……容璟借沈芷幽之手?
他想起之前沈夫人“无意”中透露,容璟似乎对治疗旧伤瘢痕的古方颇有研究。
疑虑一旦产生,看什么都觉得可疑。
傅沉舟开始有意识地观察。他发现,江弄影偶尔会哼一些不成调的、旋律古怪却有点悦耳的小曲。他从未听过。
“这曲子倒是别致,从何处听来的?”他忍不住问。
江弄影正趴在窗边看雨,闻言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啊?就……就随便哼哼,可能……可能是梦里听来的吧!”她打着哈哈,试图糊弄过去。这其实是穿越前她常听的一首流行歌的调子,她怎么可能解释得清?
可她这明显的敷衍和躲闪,在傅沉舟看来,却像是在掩盖什么不可告人的来源。是不是……容璟教她的?他们私下还有音律往来?
还有一次,他看到她拿着一本民间话本看得津津有味,里面正巧有一段才子佳人借由诗词传情、暗通款曲的桥段。他心中不悦,沉声问:“这等无稽之谈,有何好看?”
江弄影看得正投入,被他打断,有些不耐烦:“哎呀,打发时间嘛!再说,这写得也挺有意思的,你看这暗号设得……”她说到一半,意识到失言,赶紧闭嘴,把书合上,“不看了不看了,没意思。”
她越是这般吞吞吐吐,欲盖弥彰,傅沉舟心中的疑云就越重。暗号?她为何会对“暗号”如此敏感?
真正让傅沉舟心头巨震的,是外廷宫宴后的一场意外。
宫宴散后,众人依次离席。江弄影因多饮了几杯果酒,脚步有些虚浮,在下台阶时,裙摆不小心被旁边装饰的铜鹤挂住,一个踉跄就要向前栽去!
电光火石之间,距离她不算最近的容璟,竟似早有预料般,身形极快地一动,手臂已然抬起,眼看就要扶住她!
而几乎在同一瞬间,傅沉舟也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手欲揽。
然而,江弄影自己胡乱挥舞的手臂,无意中先一步撑住了旁边的廊柱,稳住了身形。容璟那已然抬起的手臂,便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转了个方向,仿佛只是理了理自己并无一丝凌乱的袖口,神色平静如常,仿佛刚才那迅疾的反应从未发生。
可傅沉舟看得清清楚楚!
容璟那瞬间的反应速度,那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紧张,以及那之后完美掩饰的从容……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容璟的注意力,始终有一部分,是放在江弄影身上的!他在关注她,甚至在潜意识里,准备保护她!
而江弄影,对此毫无所觉,还在为自己的“身手敏捷”而傻乐,嘟囔着:“吓死我了,差点摔个狗吃屎……”
傅沉舟的心,在那一刻,沉入了冰窖。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沈夫人的暗示,江弄影的糊弄,那些零零总总的“巧合”……在此刻,仿佛都有了确凿的印证。
容璟对江弄影,绝非寻常。
而江弄影……她真的对容璟的心思,一无所知吗?还是说,她享受着这种被另一个优秀男子默默关注的感觉?她那些糊弄,是否正是在掩饰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看着江弄影那没心没肺的笑容,看着她对近在咫尺的暗流汹涌毫无察觉的样子,一股混合着被背叛的愤怒、无法掌控的无力感以及尖锐妒忌的火焰,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猛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江弄影似乎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骇人冷意,疑惑地转过头:“殿下,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傅沉舟死死地盯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黑色风暴,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什、么。”
他转身,大步离开,将江弄影和她那茫然的询问,彻底抛在身后。
这一次,隔阂不再仅仅是猜疑,而是变成了几乎确信的、冰冷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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