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木门半掩着，纯熙指尖划过床沿堆着的粗布包裹，靛蓝印花布里露出半截羊脂玉簪——是她产前跟着婆婆赶集时，在老银匠摊子前驻足过的那支。
二十三个纸箱码成歪斜的小塔，最顶层的襁褓服边角绣着歪扭的并蒂莲，针脚里还别着张字条：“思涵满月穿，媳妇儿说女娃娃要粉嘟嘟”，墨痕在“粉嘟嘟”三个字上洇开，像团揉碎的晚霞。
铜胎珐琅彩的梳妆镜里，映着薛郎朗单膝跪地的身影。
他正对着襁褓里的婴儿发愁，拇指和食指捏着枚珍珠扣，在蕾丝裙摆上比划了七次都没找准扣眼。
“哎哟，小祖宗的脚丫子又露出来了！”薛郎朗突然笑出声，指尖轻轻挠着婴儿脚踝，像在触碰一片会呼吸的花瓣。
此刻那双手托着女儿的小腿，动作轻得仿佛在捧起一汪春水，指腹还沾着没洗干净的奶粉渍。
抽泣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薛郎朗转身时，看见纯熙把脸埋在蓝印花被面里，肩膀像秋风中簌簌发抖的荷叶。
月子服领口滑下寸许，露出颈侧三道淡褐色的妊娠纹——那是他在牌桌上输掉的三百个日夜，在她身体上刻下的无声控诉。
“傻妮子，”他膝盖抵着床沿凑近，拇指抹过她眼下的泪痣，指腹带着婴儿爽身粉的滑腻，“是不是嫌我买的红棉袄绣的是牡丹？明儿咱去县城百货大楼，让思涵当小模特，你挑十件，我负责当人形衣架。”他故意把“十件”说得响当当，像小时候偷摘杏儿被追，故意把篮子甩得叮当响逗她笑。
纯熙抬头时，撞上他眼底的红血丝。这个曾在牌桌前熬三天三夜不眨眼的男人，此刻睫毛上还粘着片奶渍，衬衫第二颗纽扣错扣进第三道扣眼。
厨房飘来当归炖乌鸡的香气时，张晓娟端着搪瓷盆推门进来，盆底还沉着几片泡发的枸杞。
看见儿子像举着炸药包似的抱着孙女，老太太“噗嗤”笑出声，围裙上的面疙瘩蹭到门框上：“你这架势，莫不是要带咱思涵去打游击？”
薛郎朗挠着后脑勺傻笑，后颈的褐色胎记在煤油灯下泛着暖光——纯熙曾笑称那是“麻将三饼转世”。
张晓娟伸手接过孩子，布满老茧的手腕却稳如老槐枝干：“看好了，胳膊要弯成竹摇篮，掌心托住小屁股蛋儿，就像捧着刚出锅的热馒头。”
她枯瘦的手掌覆在儿子手背上，像教他写毛笔字般调整姿势，“去年你三舅家孙子哭了整宿，就是被他爹抱成了‘小扁担’。”
实木桌上的青瓷碗腾起白雾时，纯熙盯着薛郎朗夹菜的手出神。
他正把炖得酥烂的排骨往她碗里拨，指尖掠过瓷勺时，腕骨处的旧疤在蒸汽里若隐若现——那是去年冬天，他在牌馆与人争执被砸的。现在这双手却能精准避开汤里的花椒粒，把最嫩的鸡胸肉挑进她碗里。
“媳妇儿你看，咱闺女眼睛像不像你坐月子时喝的黑米粥？”薛郎朗忽然指着婴儿襁褓，嘴角还沾着粒米粒。
纯熙忍不住笑出声，想起他从前赌输了回家，总说“今晚手气差，连北风都不吹”，如今却能盯着女儿的眼睛，想出这样笨拙的比喻。
张晓娟往儿媳碗里添了勺鲫鱼汤，忽然瞥见儿子夹菜的筷子悬在半空——他正盯着纯熙颈间的妊娠纹，喉结轻轻滚动。
老太太默默把自己碗里的荷包蛋拨进他碗里，没说破这个曾经在牌桌前输红了眼的男人，此刻看妻子的眼神，像在看一块失而复得的宝玉。
月亮爬上东墙时，薛郎朗抱着木澡盆穿过天井。塑料凉鞋踩过青石板，惊起几星流萤，井台边的夜来香正散发着幽微的甜。
简易浴室的塑料帘子被夜风吹得哗哗响，桶里的山泉水映着半轮残月，像块被揉碎的冰玉。
褪下汗湿的白背心，他盯着镜子里的倒影发怔。
冷水浇头的瞬间，他咬住舌尖没让声音溢出。不是不记得昨夜给孩子换尿布时，纯熙俯身的发梢扫过他手背的触感；不是不想揽住那具带着奶香的躯体，像抱住生命里走失的猫。
钻进被窝时，纯熙的体温透过夹被传来。薛郎朗往床沿挪了挪，后背贴着冰凉的竹席，却听见她迷迷糊糊地唤：“别摔下去，炕沿硌得慌。”
黑暗中，她的手摸索着抓住他的手腕，像抓住溺水时的浮木。
“烫！”纯熙猛地睁眼，指尖触到他胸前的汗珠。床头灯亮起的刹那，她看见他绷紧的脊背肌肉在月光下起伏，像匹被缰绳勒住的野马。
突然想起婚前那个夏夜，他带她去水库游泳，出水时水珠顺着喉结滚落，她红着脸把额头抵在他湿凉的胸口。
“别乱想，”薛郎朗扯过毛巾盖住腹部，声音闷得像浸了水的棉絮，“你男人我现在改喝小米粥了，哪来的邪火。”
他故意把“小米粥”说得黏糊糊的，像在哄骗怕苦的孩子。纯熙却盯着他发颤的指尖，突然读懂了这比任何情话都更沉重的温柔——这个曾在牌桌上挥霍时光的男人，正用全部的自制力，守护着她产后脆弱的身体。
更漏声里，薛郎朗悄悄起身。月光给纯熙的睡颜镀上银边，额角碎发被汗水黏在鬓边，像朵枯萎的茉莉。他摸黑穿上外套，口袋里装着凌晨三点在煤油灯下列的清单：婴儿指甲剪、产后束缚带、还有纯熙爱吃的桂花蜜饯。
晨光漫过瓦当的时候，薛郎朗看见纯熙披着外套站在门口，怀里抱着裹成粽子的思涵。晨雾中，她的身影有些模糊，却比任何时候都更真实。
他忽然明白，所谓的改变从来不是突然的顿悟，而是像此刻正在融化的晨霜，是无数个日夜的愧疚、忍耐与努力，才让冰封的时光，终于化作了滋养生命的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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