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正阳的办公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封荒诞不经的“表扬信”就平摊在他的办公桌上,白纸黑字,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无声地呐喊,充满了挑衅和嘲弄。
他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已经在这封信上停留了足足五分钟。
起初的诧异和那一点被逗乐的荒谬感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职业性的冰冷和审视。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法医,面对一具精心伪装过的尸体,正试图从最细微的痕迹中,剥离出其本来的面目。
表扬信?
魏正阳在心里冷笑一声。他从事纪检工作二十余年,审查过的案卷堆起来比他还高,见过的举报信五花八门,有痛哭流涕的,有歇斯底里的,有逻辑缜密附带全套证据的,也有纯粹是泼脏水、泄私愤的。
但像这样,用吹捧的手段来行举报之实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举报了,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心理战。写信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高手,一个深谙官场规则和人性弱点的“阳谋家”。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目光再次逐行扫过信纸。
“全镇贫困发生率……断崖式下降到了惊人的0.1%。”
这个数字,像一根鱼刺,精准地卡在了魏正阳的喉咙里。他主管全县的干部作风和廉政建设,对各乡镇的大致情况了如指掌。青龙镇是什么底子,他心里有数。那是个山区镇,经济基础薄弱,前两年的扶贫工作虽然有进展,但一直都是县里排名中下的老大难。一年之内,把贫困发生率干到0.1%?这已经不是“大跃进”了,这是坐着火箭奔小康。如果数据是真的,那青龙镇的这位钱副镇长,应该立刻被请到省里去介绍经验,而不是还窝在镇里。
假的,假得离谱。
魏正阳的目光继续下移,落在了那个被吹得神乎其神的养鸡项目上。
“生态光伏无土栽培立体循环土鸡养殖……”
他默念着这一长串听起来无比高大上的名词,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这写信的人,简直是个语言鬼才。他把一堆八竿子打不着的时髦词汇,像串糖葫芦一样硬生生串在一起,安在一个土鸡棚上,营造出一种极其滑稽的科技感和未来感。这哪里是在夸人,这分明是在指着钱大勇的鼻子骂他是个骗子,而且还是个品味低劣、手段拙劣的骗子。
这封信最恶毒,也最高明的地方在于,它通篇不说一个“假”字,却让每一个看到信的人,脑子里都自动浮现出两个硕大无比的红字:造假!
而最后那句“申报诺贝尔和平奖”,更是点睛之笔,如同在小丑的脸上画上了最夸张的油彩,将整场闹剧的荒诞性推向了顶峰。
魏正阳缓缓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开始勾勒写信人的形象。
这个人,绝不可能是信中所自称的“普通百姓”。一个普通百姓,写不出这种水平的文字,更不可能有如此精准的政治嗅觉和对官场生态的深刻洞察。
他很可能就在青龙镇的体制内,甚至可能就是钱大勇的身边人。他清楚地知道钱大勇伪造了哪些数据,也明白这些数据的荒谬之处。但他没有选择传统的举报方式,因为他可能没有直接的证据,或者他不敢暴露自己。
于是,他选择了这把最锋利的“软刀子”。
他把钱大勇的谎言,用一种近乎狂热的方式进行包装和放大,然后恭恭敬敬地,呈递到自己——县纪委书记的案头。
他为什么选择自己?而不是县委书记或者县长?
魏正阳的眼睛猛地睁开,一道精光闪过。
因为写信人知道,县委书记要考虑大局稳定,县长要考虑经济发展,他们看到这封信,第一反应可能是“压下来”,先内部处理,避免影响扩大。
但他魏正阳不一样。他的职责,就是“找茬”,就是“啄木鸟”。对他而言,稳定和发展固然重要,但清除干部队伍里的害群之马,维护纪律的严肃性,才是他的天职。
这封信,是写给他的投名状,也是对他的考验。
“有点意思。”
魏正阳自言自语道。他忽然对这个藏在幕后的写信人,产生了一丝好奇。这是一个聪明人,一个敢于在刀尖上跳舞的狠人。
不过,好奇归好奇,工作归工作。
一封再巧妙的匿名信,也只能是线索,不能是证据。他魏正阳办案,从来不凭猜测,只讲事实。
他按下了桌上的内部通话按钮。
“主任,你进来一下。”
办公室主任很快推门而入,神情恭谨:“魏书记,您有什么吩咐?”
“去,”魏正阳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把县扶贫办去年到今年,所有乡镇上报的扶贫工作总结和数据统计报告,都给我找来。另外,把青龙镇党政班子所有成员的履历档案,也一并调过来。”
办公室主任心里咯噔一下。他跟了魏正阳多年,深知这位领导的行事风格。他从不无的放矢,看似不经意的一个指令,背后往往都藏着雷霆之威。
又要查数据,又要调档案,而且点名了青龙镇。
出事了。
主任不敢多问,连忙点头:“是,我马上去办。”
“记住,”魏正阳补充了一句,“动静小点,别让不相干的人知道。”
“明白。”
主任退了出去,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寂静。
魏正阳拿起那封信,又看了一遍。他的目光不再聚焦于那些夸张的词句,而是像x光一样,穿透纸背,审视着其背后隐藏的官场生态。
青龙镇,钱大勇。
这个名字在他脑海里盘旋。他想起来了,此人资历很老,在副镇长的位子上待了快十年,县里有些关系,一直想往上动一动,但始终没找到合适的台阶。
看来,他是想借着这次扶贫工作的东风,搞一出“大卫星”,给自己铺路。
可惜,他做得太过火,也太不聪明。这种漏洞百出的数据,骗骗外行还行,在真正的行家眼里,就如同黑夜里的萤火虫,想不被发现都难。
更倒霉的是,他还碰上了一个比他聪明得多的对手。
魏正阳的思绪飘得更远了一些。
最近,市里三令五申,要大力整治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严查数据造假、工作浮夸等问题。县委也开了好几次会,强调要抓典型,立规矩。
可这种事,抓起来并不容易。小打小闹没意义,真正的大问题又都藏得很深。他正愁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突破口,来打响全县干部作风整顿的“第一枪”。
现在看来,有人把枕头送上门了。
如果这封信里反映的情况属实,那这个钱大勇,以及他背后的青龙镇扶贫乱象,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典型”。
分量够足,一个副镇长。
性质够恶劣,扶贫数据造假,欺上瞒下。
时机够凑巧,正好撞在全县作风整顿的枪口上。
这已经不是“杀鸡儆猴”了,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一头肥猪,不宰都对不起党纪国法。
大约半小时后,办公室主任抱着一摞厚厚的文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轻轻放在魏正阳的桌上。
“书记,您要的材料都齐了。”
“嗯,你先出去吧。”
魏正阳没有先看那些数据报告,而是先抽出了青龙镇班子成员的档案。他很快找到了钱大勇的那一份,履历、家庭关系、奖惩情况……看得非常仔细。
然后,他又抽出了另一份档案。
江澈。
这个名字很陌生。
“大学毕业,去年通过省考分配到青龙镇党政办……刚入职一年……”
魏正阳的目光在这份简单至极的履历上停留了片刻,随即摇了摇头,将其放回了文件堆里。一个刚入职一年的新人,不可能有这样的手腕和心机。
他将档案推到一边,终于拿起了那本装订整齐的《青龙镇扶贫工作数据统计报告》。
他没有从头看,而是直接翻到了数据汇总那一页。
当他的目光落在“全镇贫困户清零率”、“贫困发生率”那几个关键指标上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报告上,用宋体加粗的黑色油墨,清清楚楚地印着一个数字——0.1%。
和信里写的,一模一样。
魏正阳的脸上,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
他缓缓地,将那封匿名的“表扬信”,与这份盖着青龙镇人民政府鲜红印章的官方报告,并排放在了一起。
一边是极尽荒诞的吹捧,一边是煞有介事的官方文件。
两份看似截然不同的材料,此刻却指向了同一个事实。
一个巨大的,无耻的谎言。
魏正阳的眼神,变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一样,冰冷而彻骨。
他知道,一场风暴,已经无可避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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