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海那一声“轰出去”的咆哮,带着一个镇不容置疑的权威,在空旷的大厅里激起层层回音。
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对视一眼,硬着头皮从门房里跑了出来,一左一右地向大厅中央那个稳坐马扎的老人围了过去。所有围观的干部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二楼的江澈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捏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生怕这俩保安没轻没重,真把这尊大神给碰出个好歹来,那事情就彻底失控了。
然而,预想中“架起来拖出去”的粗暴场面并没有发生。
两个保安走到古怀恩面前,看着这位满头银发、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里没有一丝畏惧的老人,脚步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他们是镇政府雇来看家护院的,平时对付的都是些撒泼打滚的村民,或者喝醉了酒的闲汉。可眼前这位,气场太不一样了。
那不是撒泼,是愤怒;那不是胡搅蛮缠,是据理力争。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保安,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搓着手,近乎恳求地说道:“老爷子,您看……您这么大年纪了,别让我们难做。领导……领导他正在气头上,您先起来,咱们有话好好说,行不?”
古怀恩眼皮都没抬一下,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端起他那个军绿色的旧水壶,又喝了一口水,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种无声的蔑视,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具杀伤力。
两个保安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额头上急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们求助似的望向楼梯口的孙大海,那眼神里充满了为难。
孙大海的脸已经由黑转紫。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将军,下令冲锋,结果自己的亲兵却在阵前跟敌人聊起了家常。这已经不是面子问题了,这是权威被当众挑衅和瓦解的奇耻大辱。
“废物!”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正要亲自下场,旁边的李卫国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
“孙书记,别冲动!”李卫国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急促地说,“这老头不对劲!你看他这架势,就是个滚刀肉,咱们要是动了手,他往地上一躺,今天这事就得上县里的新闻!到时候咱们有理也变没理了!”
李卫国到底是镇长,考虑问题比被怒火冲昏了头的孙大海要周全几分。他知道,对付这种“光脚”的,他们这些“穿鞋”的,最怕的就是把事情闹大,闹到舆论上。
孙大海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隔着几米都能听见。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这口气,他实在咽不下去。
李卫国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自己换上了一副春风化雨般的笑容,走下楼梯,亲自来到古怀恩面前,甚至微微弯下了腰。
“老先生,我是青龙镇的镇长李卫国。”他的声音温和而诚恳,“您先消消气。我理解您对古建筑的感情,我们青龙镇的干部群众,对济安桥也是有深厚感情的。但是,凡事要从大局出发,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嘛。”
他开始了他最擅长的“和稀泥”与“讲大局”。
“您想啊,那座桥,确实有年头了,可也成了危桥了。桥面窄,会车都困难,一到下雨天,桥上湿滑,出了好几次事故了。现在县里要修南北交通干线,这是多大的机遇?路通了,我们镇里的农产品能运出去,外面的投资能引进来,老百姓的日子才能越过越好。为了几万人的福祉,牺牲一座旧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阵痛,是发展必须付出的代价啊。”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有理有据,把“发展”和“民生”两面大旗举得高高的。若是换了普通的上访群众,多半已经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二楼的江澈听着,心里暗自佩服,不愧是李镇长,偷换概念、拔高立意的本事,确实是炉火纯青。
可他面对的,是古怀恩。
古怀恩终于抬起了头,浑浊但锐利的眼睛直视着李卫国,嘴角挂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
“说完了?”他问。
李卫国一愣,点点头:“是,所以还请您……”
“说完了就听我说!”古怀恩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整个大厅嗡嗡作响。
“第一,你说那是危桥,谁鉴定的?鉴定报告在哪里?我上周刚去看过,桥体坚固,主拱无裂,再用一百年都没问题!你们为了拆桥,就给它扣上一顶‘危桥’的帽子,这是不是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第二,你说桥面窄,影响交通。那为什么不想着在旁边修一座新桥?非要把老祖宗留下的东西给炸了?你们的规划图我看了,新路选址完全可以绕开古桥,最多多征两亩地,多花几十万。几十万,跟一座四百年的明代古桥比,孰轻孰重?你们是算不明白这笔账,还是根本没把历史当回事?”
“第三,也是最可笑的一点!你跟我谈发展,谈民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算盘?这个交通项目,县里配套的资金有多少?工程的油水有多大?你们是真的为了老百姓,还是为了你们自己的政绩和腰包?别把老百姓当傻子,也别以为我老糊涂了!”
他一字一句,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李卫国那套华丽辞藻包裹下的真实意图,把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批驳得体无完肤。
李卫国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因为对方说的,句句都是他无法否认的事实。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围观的干部都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犀利的言辞,也从未见过自家领导被人训得如此狼狈。
古怀恩站起身来,小马扎被他一脚踢开。他干瘦的身体里仿佛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他指着孙大海和李卫国,声音里充满了痛心疾首的怒火。
“我告诉你们!那座济安桥,万历四十年,由当时的知县张居正的门生,清溪县令王敬之倡议修建!桥头的石狮子,是明末的雕刻风格,线条古朴,神态威猛,是研究地方石刻艺术的活化石!桥栏上的每一块石板,都刻着当年捐资修桥的乡绅商贾的名字!这哪里是一座桥?这是一部用石头写成的、活生生的青龙镇历史!”
“你们的祖辈,或许就曾走过这座桥!你们的祖辈,或许就曾为这座桥添过一块砖,加过一片瓦!你们现在要把它炸了,你们对得起谁?对得起你们脚下这片土地吗?对得起那些把基业传给你们的祖宗吗?”
他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
一些年纪大的本地干部,眼神开始闪烁,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他们从小就在那座桥上玩耍,古老头说的这些,瞬间勾起了他们深埋心底的记忆和情感。
孙大海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那是一种混杂着暴怒、羞耻和一丝惊惶的扭曲表情。他发现,局势正在失控。这个老头,不仅是在挑战他的权威,更是在动摇他执政的“民心基础”。
他绝不能让这老头再说下去了!
“够了!”孙大海再次发出一声咆哮,打断了古怀恩的话,“一派胡言!你这是在煽动人心!我告诉你,济安桥的改造计划,是镇党委的集体决议,是符合组织程序的!你再在这里胡搅蛮缠,别怪我们不客气,直接报警处理了!”
他终于亮出了最后的武器——公权力。
“报警?”古怀恩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不屑和悲凉,“好啊,你报啊!我倒要看看,是警察来抓我这个保护文物的,还是来抓你们这些知法犯法的!”
说着,他猛地弯腰,从那个破旧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两样东西。
不是水壶,也不是马扎。
而是一本封面已经磨得发亮的、红色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和一份用牛皮纸袋精心包裹着的、泛黄的复印文件。
他“啪”的一声,将那本法律书拍在前台的桌面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展开那份文件,高高举起,面向所有人。
“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一九八九年,清溪县人民政府文件,清政发(1989)23号!关于公布我县第二批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的通知!第四条,济安桥,明代,古建筑类!下面盖着清溪县人民政府的鲜红大印!”
“孙书记,李镇长,你们都是党员干部,都学过法吧?《文物保护法》第二十条规定,对文物保护单位进行修缮,必须遵守不改变文物原状的原则!你们的改造计划,是要把它夷为平地!你们这不是违法,是什么?”
“我今天来,就是来跟你们论论这个‘法’!你们要是不懂,我可以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你们!”
古怀恩的声音,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孙大海和李卫国的心口上。
他们俩死死地盯着那份文件复印件上刺眼的红头和黑字,大脑一片空白。
这份文件,他们谁都没见过,或者说,在巨大的政绩诱惑面前,他们选择性地遗忘了它的存在。
而现在,这个被他们遗忘的“幽灵”,被这个倔强的老头,以一种最强硬、最不留情面的方式,重新召唤回了人间,当着全镇干部的面,狠狠地给了他们一记耳光。
二楼,江澈端着茶杯,看着楼下那石化了一般的孙书记和李镇长,又看了看那个手持“法典”和“圣旨”,如天神下凡般的古老头,他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知道,这场仗,青龙镇领导班子,已经输了。
而他,这个躲在幕后的始作俑者,是时候该考虑,如何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大地震中,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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