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咎抱着那叠沉甸甸、仿佛沾着他全家性命的文书，像只被猎犬追赶的兔子，一路跌跌撞撞跑回国子监。
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暮色四合，博士厅那边却还亮着灯。
他气喘吁吁地停在门口，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抬起手，却犹豫着不敢敲下去。
沈博士……真的会帮他吗？
下午她那句“哭无用”让他抓住了救命稻草，可现在冷静下来（或者说被冷风吹醒了），巨大的惶恐又攫住了他。
她只是个博士，还是个女博士。对手是朝廷大案，是不知道藏在哪里的黑手。她凭什么蹚这浑水？凭什么为了他一个不成器的纨绔得罪人？
里面突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纸张翻动的声音。
赵无咎一个激灵，那点犹豫瞬间被压了下去。他咬咬牙，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抬手“咚咚咚”地敲响了门。
“进。”
清冷的声音传出，没有任何意外，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
赵无咎推开门，一股淡淡的墨香混合着夜里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沈清弦坐在书案后，案上堆满了书卷和公文，一盏孤灯照亮她半边清隽的侧脸。她正执笔在一份文书上写着什么，头也没抬。
“博士……”赵无咎抱着文书，站在门口，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
沈清弦写完最后几个字，才放下笔，抬眸看他。
她的目光落在他怀里那厚厚一沓文书上，又扫过他红肿未消、此刻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的嘴唇。
“关门。”她言简意赅。
赵无咎连忙反手把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窥探的夜色。
“东西放下。”沈清弦指了指书案对面空着的位置。
赵无咎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那叠宝贝文书放在桌上，发出“噗”一声闷响。
沈清弦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他面前。她没有立刻去翻那些文书，而是就着灯光，仔细打量了他一下。
“怕吗？”她突然问。
赵无咎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他用力点头，声音哽咽：“怕……博士，我爹他……”
“怕就对了。”沈清弦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安慰，只有陈述事实的平静，“怕，才能记住教训，以后才不敢再犯浑。”
赵无咎愣住，眼泪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
沈清弦已经不再看他，伸手拿起最上面一本货物清单，快速翻看起来。她的手指修长白皙，翻动纸张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利落的力量感。
“把你知道的，关于这次商队的所有事情，再说一遍。不要漏掉任何细节，哪怕是你觉得不重要的。”她一边浏览着清单，一边吩咐，语气不容置疑。
赵无咎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恐慌，开始磕磕绊绊地讲述。从商队出发的时间，到押运的管事是谁，走了哪条路线，预计在哪个关卡交接，货品里除了常规的丝绸瓷器，还有哪些特别的东西……
他讲得杂乱无章，时常前后矛盾，自己都急出了一头汗。
可沈清弦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会打断他，问一两个关键问题。
“负责押运的张管事，跟了你们家多少年？”
“这批货里，有给宫里进贡的御瓷？清单副本上有标注吗？”
“你说在河西道最后一个查验关卡是‘黑水隘’，守关的将领你认识吗？”
她的问题精准地戳在关节上，逼着赵无咎去回忆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
灯光下，她的侧脸轮廓清晰而冷静，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专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听一个可能株连九族的大案，而是在解一道复杂的算学题。
赵无咎看着她，心里的恐慌奇异地一点点平复下来。
他忽然觉得，只要沈博士还肯这样问他，这样看着这些文书，他家的天，就或许……或许不会真的塌下来。
不知讲了多久，赵无咎嗓子都快哑了，才把能想到的都倒了出来。
沈清弦放下手中那份她反复看了几遍的货物清单，指尖在某一行上点了点。
“这里，”她抬起眼，看向赵无咎，“清单上记录，装有‘北地特产毛皮’的箱子，共有二十口。但后面附着的过关勘合印记，显示查验的箱子数量，是二十一口。”
赵无咎猛地瞪大眼睛：“多、多了一口？”
“嗯。”沈清弦语气依旧平淡，“多出来的那一口，就是铁器。”
“可……可是……”赵无咎脑子乱成一团浆糊，“怎么会多一口？张管事不可能……”
“他可能不知道。”沈清弦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货物运输途中，被调包，或者……被塞了东西，并不罕见。”
她转过身，目光如冰刃般扫过赵无咎惨白的脸：“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赵无咎屏住呼吸。
“一，立刻去京兆尹府，击鼓鸣冤，状告有人栽赃陷害。但你没有证据，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让你爹在狱中处境更危险。”
赵无咎用力摇头。
“二，”沈清弦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拿起笔，“把你刚才说的，所有涉及的人员、时间、地点、可疑之处，一条条，清晰地写下来。然后，等。”
“等……等什么？”赵无咎茫然。
沈清弦蘸了蘸墨，开始在空白的纸上书写，头也不抬：“等对方下一步动作，或者……等我找到证据。”
她的语气那么自然，仿佛在说“等明天早饭”一样简单。
赵无咎看着她低头书写的侧影，灯光勾勒出她纤细却挺拔的轮廓。他忽然想起下午萧景珩的回避，陆沉舟的沉默，谢允之的撇清……
鼻子猛地一酸。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沈清弦重重磕了一个头，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无比坚定：
“博士！我赵无咎……以后这条命，就是您的！”
沈清弦书写的动作顿都没顿一下，只是淡淡回了两个字：
“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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