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日,寅时三刻(凌晨四点许),北京城,东安门外。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厚,沉沉地压在北京城的上空,寒意浸骨,万籁俱寂。唯有朱慈烺一行人马的马蹄声,以及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在这死寂中有节奏地响起。
朱慈烺端坐于马车内,身躯挺得笔直,他紧闭双眼,内心正承受着惊涛骇浪般的冲击。父皇严厉又关切的凝视,母后温柔而亲昵的眼神,昭仁妹妹天真烂漫,天天要缠着他玩的欢声笑语……
那些鲜活温暖的记忆碎片,此刻如最锋利的冰锥,反复穿刺着他的心脏,最终都与吴尔埙那泣血控诉“柳木薄棺,露天曝晒”重叠、交织,一幅幅屈辱、惨烈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灼烧。
队伍沉默地行经十王府那残破凋敝的府墙,折而向西。东安门那高大森然的轮廓,终于在摇曳光晕中显现。
东安门的城门紧闭,其前方肃立着一支盔明甲亮、军容整肃的军队,约莫几十个人,火把映照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
为首一员小将,年约二十出头,身姿挺拔如苍松迎风,面容英武,眉宇间与常延龄有七分相似,满脸浸着几分沙场淬炼出的锐气。此人正是常延龄的长子,奉命镇守紫禁城的小将,常明楷。
常明楷早已得报,此刻正心急地翘首以盼。远远见到太子仪仗的旗帜,他立刻整顿队伍,快步迎上前去。
朱慈烺深吸一口凛冽空气,压下胸口起起伏伏的悲怆,示意车队停下。他率先推开车门,踏着脚凳走下马车。赵啸天、杨保等锦衣卫立刻如鹰隼般,呈扇形散开,目光警惕,肃立护卫。
“末将常明楷,参见太子殿下,恭迎殿下回宫,恭迎定王殿下、永王殿下、坤兴公主殿下。”常明楷快步走到朱慈烺面前,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洪亮。
朱慈烺的目光落在常明楷身上,看着他年仅二十二,却已刻满风霜的面庞,心中对这开平王血脉后代,满是赞许和信赖。他上前一步,伸出双手,亲自将常明楷扶起,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重重地拍了拍他冰冷的臂甲,声音沙哑:
“明楷,起来,好小子,一别月余,历经风霜,愈发沉稳英武了。不愧是开平王的血脉,常家的好儿郎,是我大明的国之栋梁啊。”
顿了顿,朱慈烺语气带着由衷的的赞许:“孤都听说了,你与几位弟弟,随军北上,千里转进,不仅临阵勇猛,斩将夺旗,更难得的是行军布阵、约束部伍,皆颇有法度,屡建奇功。此番光复京师,稳定宫禁,抚恤伤患,你兄弟几个,功不可没。”
常明楷被太子如此夸赞,脸上并无喜色,反而愈发悲戚,连忙抱拳,深深低下头,声音低沉:
“殿下谬赞了,末将年少识浅,与几位弟弟还有许多不足之处,行事难免轻率毛躁,全赖殿下不弃,家父严加管教,将士用命,方能不至贻误军机。实在…实在当不起殿下如此夸奖。”常明楷的话语,满是谦逊的意味。
朱慈烺摇摇头,语气肯定:“不必过谦,有功就是有功,非常之时,非常之功!”
话锋一转,朱慈烺语气变得凝重,目光扫向东安门内,看向那片在黑暗中,巍峨匍匐的宫阙阴影,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去:“明楷,宫里……现在情形如何?紫禁城内,可还,安靖?”
朱慈烺的心里其实早有准备,作为穿越者,他当然知道闯贼杀入京师后的境况,再有之前锦衣卫接连不断的情报,他大致是知道紫禁城的情况的,但此刻亲临其境,还是带着些不安,问向常明楷。
常明楷的神色瞬间黯淡,他抱拳回禀,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每一个字:“回殿下,闯贼入宫后,烧杀抢掠,宫人四散奔逃…”
“末将奉命接管后,初步清点,原本宫内太监、宫女逾两万人,如今…如今仅剩太监一千二百余人,宫女二百四十余人幸存,大多藏匿于偏僻宫室,惊魂未定,面有菜色。”
“内府十二监、四司、八局,二十四衙门的架构,已彻底瓦解,名存实亡,需待殿下回銮后,徐徐重整。”
这一连串的回报,在告诉朱慈烺一个惨重的事实——此时的紫禁城,几乎是荒废了的,相关配套的人员框架,基本尽数失去了。
朱慈烺闻言,心脏如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痛得难以呼吸。这毕竟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每一个宫殿,每一处廊道,甚至一些侍候自己多年的宫人……一切都尽然丧失,整个紫禁城,已然成了死寂一片。
深吸一口气,朱慈烺继续问道:“还有…还有……”他闭了闭眼,用力问出那个难以开口的牵挂,“孤之,父皇和母后,他们的灵柩……何在?”
常明楷听到此,身体猛地一颤,刚刚抬起的头又深深低下,肩膀开始剧烈抖动起来。这个在战场上面对刀山剑树,都毫无惧色的年轻将领,此刻却如一个孩子般,无尽的悲愤、屈辱,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的防线,心绪顿时崩溃。
“殿下,陛下和皇后娘娘……他们……”常明楷猛地再次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泣不成声,断断续续的哭诉着,“那闯贼……丧尽天良啊——禽兽不如。”
“他们……他们竟用最劣质、最不堪的柳木棺,草草收殓了陛下和娘娘,就…就那么露天放置在东华门外,那破败的施茶庵旁,任凭风吹、日晒、雨淋,无人过问,尽与野草废墟为伍……呜呜呜。”
还在不断地磕头,常明楷断断续续说道,“末将……末将昨日带兵赶到时,殿下啊……那棺木粗糙,甚至能看到缝隙……呜呜呜……”
常明楷再也说不下去了,伏在地上,他用拳头疯狂地捶打着地面,指甲崩裂,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痛哭失声,那哭声凄厉绝望,令人闻之肝肠寸断。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残酷无比的细节,尤其是“柳木棺”、“露天放置”、“风吹日晒雨淋”、“野草废墟为伍”这些字眼,朱慈烺的灵魂,如被烧红的烙铁焊上,瞬间撕裂开来——
朱慈烺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险些栽倒在地!
赵啸天和杨保惊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一步想要搀扶,却被朱慈烺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摆手拦住。
朱慈烺知道,他不能倒,绝不能在此刻倒下!
朱慈烺的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毫无一丝血色。他死死咬着下唇,直至咬出血来,那尖锐的疼痛和血腥味,让他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硬生生将那涌到喉头的气血压了下去。
不受控制地,朱慈烺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流,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滴落而下,瞬间凝结成冰。
而朱慈烺的身后,也同时传来了坤兴公主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以及定王和永王那几乎窒息、不断抽噎的哭声。
整个队伍,陷入了一片死寂的悲恸之中。众人都跟着发出哽咽声、抽泣声,尤其王之心几个太监宫人,听完后更是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空气中,回荡着无限凄凉与绝望。
许久许久,过了漫长的悲痛凄凄,朱慈烺才用颤抖的手,狠狠抹去脸上纵横的泪水,以及唇边的血迹。在极致的悲痛过后,他的眼神里燃烧起一股冰冷的火焰。
朱慈烺弯下腰,用力将哭得几乎虚脱的常明楷从地上拉起来,声音嘶哑,但带着一股子坚强:
“起来!哭…有什么用。父皇母后在天之灵,不要看到我们哭,定是要看到我们,拿起刀,抬起头,站起来!”
常明楷强忍铺天盖地的悲痛,踉跄着站起身,用血迹斑斑的手抹着眼泪,声音哽咽,继续说道:“殿下,家父,常都督得知后,怒发冲冠,目眦尽裂,立即命末将等哪怕搜遍全城,掘地三尺,也要寻来最好的棺木。”
“好不容易…才凑齐了四套金丝楠木棺椁,替换了那辱没圣体的柳木薄棺。”
说着,常明楷抽泣道:“如今,已将陛下、皇后娘娘、还有原本停于慈庆宫的懿安张皇后、昭仁公主殿下的梓宫,一并恭敬移入了皇极殿正殿。”
“末将挑选了四十名熟谙礼仪、忠谨老成的太监和女官,已按规制,设好了灵堂,摆放了五供、香烛、祭品,点燃长明灯……一切,一切都准备停当,只等殿下,前来主持……”
说到最后,常明楷再次泣不成声。
朱慈烺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如被巨石堵塞,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用力地拍了拍常明楷的肩膀。
他猛地转身,对三个弟弟妹妹伸出手,声音低沉沙哑:“慈炯,慈炤,媺娖,走,我们…去皇极殿。去见…父皇母后,还有黄伯母、昭仁……”
坤兴公主朱媺娖伸出手,冰凉的手搭在皇兄的手上,她的眼神盛满了悲伤,却有一种异样的平静,这或许是她已经历过同样让人心神俱丧的情状——被父皇砍断手臂、又被宫人救出,在辗转找到皇兄和两个弟弟。
定王朱慈炯和永王朱慈炤也颤抖着伸出小手,朱慈烺将三个弟妹拉上,王之心早已老泪纵横地候在一旁,见状连忙上前,和几个太监宫人一起,小心翼翼地搀扶住年纪最小的永王朱慈炤。
“常明楷,前头带路。”朱慈烺沉声道。
“末将遵命。”
队伍再次移动,穿过东安门,正式踏入了紫禁城。
宫墙之内,景象触目惊心,满目疮痍,随处可见焚烧过的焦黑断壁,散落的破碎瓷器,还有遍地的杂物、干涸发黑的污渍,空气中还弥漫着一丝血腥与焦糊混合的气息。
曾经庄严肃穆、金碧辉煌的皇城,如今却如一个巨大坟场,每一处景象都在狰狞地诉说着一月前那场惊天巨变所带来的毁灭。
常明楷一边引路,一边低声啜泣地介绍情况,朱慈烺沉默地听着,每一步都迈得无比沉重,仿佛脚下不是金砖,而是烧红的烙铁。
坤兴公主紧紧握着皇兄的手,定王朱慈炯则死死抓着姐姐的衣角,永王朱慈炤被王之心半抱着,小脸煞白如纸,眼神空洞,嘴唇不住地颤抖,发不出任何声音。
越靠近皇极殿,气氛越是凝重得令人窒息。
终于,那座象征着皇权至高无上,承载着帝国命运的巍峨大殿——皇极殿,在黑暗中露出了它肃穆的轮廓。
此刻,殿门紧闭,殿外廊下,已然肃立着两排臂缚崭新白布的太监和宫女。殿前广场上,新树起的白幡在凄冷的晨风中飘动着,发出刷刷的声响。
走到殿前那高耸的汉白玉丹陛之下,朱慈烺猛地停住了脚步。他抬起头,望着那紧闭的殿门,那仿佛隔绝了阴阳两界的大门。
朱慈烺深吸一口气,然后,紧紧拉着三个弟弟妹妹冰冷的手,毅然迈上汉白玉台阶。
一步,两步,三步……
每一步都如踩在刀尖之上,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背负着整个破碎的山河,承载着家国沦亡、至亲蒙尘的巨痛。
王之心、常明楷、赵啸天以及所有随行人员,在丹陛下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冲天痛哭声。
哭声震天动地,在空旷死寂的宫苑中疯狂回荡,撞击着冰冷的宫墙,更添无限悲凉。
朱慈烺兄妹四人,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来到了皇极殿那两扇紧闭的巨大殿门前。
两名身穿孝服、面色惨白的太监无声地上前,用尽全身力气,缓缓推开殿门。
殿内的景象,如世间最残酷的画卷,瞬间,猛烈地撞入了他们的眼帘。
巨大的宫殿内,光线略微昏暗,唯有灵前燃烧的数十盏长明灯,和数百支白色粗烛,跳动着幽蓝与昏黄交织的烛光,将巨大的阴影投在穹顶之上,摇曳不定,如无数冤魂在起舞……
整个大殿被布置成了一座灵堂,无穷无尽的白色帷幔,从高高的穹顶垂落下来,层层叠叠,如凝固的泪瀑,将整个大殿,包裹得密不透风,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
大殿中央,并排停放着四口金丝楠木梓宫!
散射着幽暗金光,更有阵阵楠木特有的冷香扑鼻,此刻,直让人感到无边的冰冷。
棺椁之前,设置着高大的的几筵,铺着明黄绫缎,上面按照最高规制摆放着太牢祭品,硕大的鎏金香炉、烛台,香烟缭绕。
四块同样以金丝楠木制成的灵牌赫然矗立:“大明崇祯皇帝之位”、“大明周皇后之位”、“大明懿安张皇后之位”、“大明昭仁公主之位”。
灵牌上的字,漆金描红,在烛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让人看得心碎。
这极尽哀荣,却又无比肃穆、凄凉的景象,如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朱慈烺一直强行支撑的意志堤防。
“父皇——母后——昭仁———皇伯母——”
定王朱慈炯第一个彻底崩溃了!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几乎撕裂喉咙,他猛地挣脱了朱慈烺的手,如同疯魔了一般扑向那几筵,扑向那四口冰冷的棺椁……
朱慈炯一下子狠狠扑倒在几筵前,双手胡乱挥舞,打翻了上面的祭品,酒水泼洒,珍贵的青铜器皿叮当滚落一地。
随即,朱慈炯用头疯狂地撞击冰冷的金砖地面,发出“咚咚”声,他哭喊声撕心裂肺:“回来啊,回来啊,不要丢下炯儿……呜呜呜。”
“父皇,母后,伯母,你们看看炯儿啊,看看我啊,啊啊啊——带我走,带炯儿一起走啊——呜呜呜。”
哭得撕心裂肺,朱慈炯想起什么,忙去腰间掏着什么,哭道,“昭仁啊,你不是最喜欢吃饴糖吗?皇兄给你带来了,带来了……你回答皇兄啊,你说话啊——呜呜呜。”
永王朱慈炤看到哥哥如此悲痛,吓得浑身颤抖,小脸由白转青,也跟着放声痛哭,那哭声剧烈,几乎喘不上气,眼看就要晕厥过去。
坤兴公主朱媺娖相对平静一些,但看到两个弟弟如此,又看到那四口冰冷的棺椁,想起一个月前乾清宫内的生离死别,想起父皇最后那晚拎着宝剑朝自己冲来……
终究也是忍不住,坤兴公主的眼角,泪水如泉水般汹涌而出,她上前紧紧抱住几乎瘫软窒息的永王,用手轻拍他的后背,自己的肩膀也剧烈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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