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恕意在国师府静室的精心调养下，气色一日好过一日。
那场几乎夺去她性命的生产留下的惨淡灰败，如今已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润如初的玉色。
她抱着襁褓中安睡的幼子，坐在临窗的软榻上，午后的暖阳透过雕花木窗，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婴儿小小的拳头攥着她一缕垂落的发丝，睡得香甜，发出细微的鼾声。
卫恕意低头凝视着怀中的骨肉，又抬眼望向窗外不远处，竹影摇曳的小径尽头，那是明兰每日随国师大人读书习武的方向。
“多亏国师大人……”她低喃着，声音轻得几近于无，眼中却蓄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与虔诚的敬畏。
那日鬼门关前的彻骨冰寒与濒死的绝望，以及被一只清冷如玉的手硬生生拉回人间的暖流，至今仍在她心间激荡。
这份恩情，重于泰山，她唯有默默记在心里，将全部期望寄托在明兰身上，盼她好好跟随国师，不负这场天大的造化。
小径尽头，国师府的书房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轩敞的空间里，唯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宣纸的细微声响。
陆祁端坐于宽大的紫檀书案后，垂纱帷帽遮掩了所有神情，只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下颌和握着紫玉狼毫的、骨节分明的手。
她在临摹一幅古帖，笔锋沉稳，铁画银钩，透着一股清绝孤峭的力道。
盛明兰则坐在稍矮些的书桌前，小身板挺得笔直，正捧着一卷《韩非子》，看得眉头紧锁，小脸严肃。
这书远不如史书有趣，那些“法”、“术”、“势”的字眼看得她头昏脑涨。
小明兰偷偷抬起眼皮，视线越过书卷上方，望向书案后那抹沉静的月白身影。
师父真好看。
即使隔着朦胧的轻纱，即使只能看到执笔的手和端坐的姿态，明兰依然觉得师父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让人移不开眼的东西。
像雪后初霁时最干净的那片天空，又像孤峰顶上千年不化的寒冰，清冽、遥远，却又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明兰看得有些入神，直到陆祁笔下流畅的线条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仿佛感知到了她的注视。
明兰立刻心虚地低下头，假装认真看书。
过了片刻，好奇心像小猫爪子似的在心里挠，那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又冒了出来。
她放下书卷，像只小兔子般轻巧地溜下椅子，跑到陆祁的书案旁。
小手先是试探性地捏住了陆祁垂落身侧的一小片月白袖角，轻轻晃了晃——这是她近来胆子渐长后养成的习惯动作，陆祁虽从不回应，却也从未拂开。
“师父…”明兰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又刻意放低了些，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按捺不住的好奇。
陆祁笔下未停，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师父…”明兰又凑近了一点，仰着小脸，努力想从那层薄纱下窥探到什么，“您为什么…总是戴着这个呀？”
她伸出小手指了指那垂落及肩的轻纱帷帽，指尖几乎要碰到那冰凉的纱料。
笔尖在宣纸上悬停。
一滴饱满的墨珠，在紫玉狼毫的尖端凝聚，欲坠未坠。
书房内霎时一片沉寂，连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明兰屏住了呼吸，她能感觉到师父周身那股惯常的、如同恒定的冷泉般的气息，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攥着袖角的小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带着无形的重量。
终于，陆祁缓缓放下了笔。
那滴墨终究没有落下，在笔尖凝成一个圆润的墨点。
陆祁微微侧过头，垂纱随着她的动作漾开细微的波纹，目光透过轻纱落在明兰写满好奇的小脸上。
那目光依旧深邃平静，但明兰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往日的情绪波动。
“国师，”陆祁的声音响起，依旧清冽如寒泉击玉，平静得听不出波澜，却带着一种古老悠远的重量，“从不以真容示人。”
“啊？”明兰的小嘴微张，对这个答案既意外又觉得理所当然。
师父这样厉害的人，规矩肯定和常人不同，“那…什么时候才可以呢？” 她下意识地追问，带着孩童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拗。
垂纱之后，陆祁的目光似乎更深邃了几分，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明兰，望向了某个不可知的远方。
陆祁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停顿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漫长。
“除非……”
陆祁的声线似乎更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韵律，如同某种古老箴言的起式。
“命定之人。”
四个字，轻轻落下，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明兰懵懂的心田漾开一圈圈涟漪。
命定之人？那是什么人？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
然而，就在明兰竖着小耳朵，全神贯注等待下文，想要知道这“命定之人”究竟是谁、又意味着什么的时候——
陆祁的话音却突兀地顿住了。
她重新执起了笔，指尖抚过紫玉笔杆，仿佛方才那短暂的停顿和流露的情绪只是一个错觉，笔尖稳稳地落在宣纸上，悬停时凝聚的那滴墨点被流畅地融入新的笔画之中。
“不过，”她继续书写，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听不出情绪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疏离，“那也意味着……”
笔下的字迹依旧沉稳有力，然而在转折处，那力透纸背的锋芒，却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墨迹在宣纸上微微晕开一个极其细微的点。
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这未尽的话语所承载，又被主人强行按下。
最终，陆祁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垂纱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算了，”她落笔，写完最后一划，声音平淡得近乎缥缈，将方才那刹那的波澜彻底敛去，不留一丝痕迹，“没什么。”
她不再看明兰，目光重新专注于案上的字帖，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发生。
明兰呆呆地站在原地，小手还攥着那片月白的袖角。师父的话像一阵风，吹动了她的心弦，却又戛然而止，留下满腹的疑惑和一种莫名的、空落落的感觉。
命定之人……意味着什么呢？师父为什么又不说了？
她看着师父重新变得沉静如水的侧影，那垂纱隔绝了一切探究的可能，只剩下一个清冷孤绝的轮廓。
书房里只剩下笔尖摩擦宣纸的沙沙声，方才那片刻的异样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再无痕迹。
可那四个字，却像带着魔力的种子，悄然埋进了明兰的心底，等待着未知的岁月去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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