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诏,如同裹挟着帝王心头烈火的流星,穿越重重险阻,终于坠落在天门关这最后的孤岛之上。当杨峥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被绝望冻僵的眼睛,借着烽火微弱的光芒,看清黄绸上那潦草、扭曲、却字字泣血、力透纸背的殷红字迹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堤防。
悲怆?有之。二十万将士,连同满城妇孺老弱,竟要以身饲火,化作焦炭!
决绝?有之!国门将破,山河倾覆,退无可退,唯死而已!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燃的、近乎殉道般的悲壮!那血字之中,是帝王撕裂心腑的负罪,更是同赴黄泉的誓约!天子尚且不惜此身,他杨峥一介武夫,何惜此头?!
“开仓!放粮!”
杨峥嘶哑的声音,如同破锣,在死寂的关城上空猛地炸开!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犹豫的铁血意志!
“将军?!”
“粮仓……那是最后一点……”
身旁的副将惊愕欲绝,以为将军饿疯了头。
“放!”杨峥猛地转头,眼中燃烧着骇人的火焰,死死盯着副将,“陛下血诏!开仓!放粮!无论军民!无论老幼!凡能提得起刀,拿得起枪,搬得动石头者,皆可分得一份!让他们……吃饱这最后一顿!”
命令如同惊雷,在绝望的关城中炸响。当沉重的粮仓大门被轰然撞开,当那为数不多、早已发霉变质的陈粮被粗暴地倾倒出来时,死寂的人群先是愕然,继而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骚动!饿得眼睛发绿的士兵、面黄肌瘦的民夫、连哭泣都没有力气的妇人……如同嗅到血腥的兽群,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用手抓,用衣襟兜,甚至用嘴直接啃咬!场面混乱而惨烈,却带着一种末日狂欢般的绝望生机。
杨峥站在高处,冷眼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抓起一把散发着霉味的粮食,塞进自己干裂的嘴里,用力咀嚼,如同嚼着冰冷的铁砂。他必须吃,必须让所有人都吃!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死!
“第二道令!”杨峥的声音再次响起,盖过了下方的喧嚣,“焚城!”
这一次,连骚动都停止了。所有人都抬起头,茫然、惊骇地看着他们的将军。
“烧!”杨峥拔出腰间佩刀,刀尖直指关内那密密麻麻、早已破败不堪的屋舍、草垛、堆积如山的废弃木料,甚至……是那些停放在角落、散发着腐臭气息的薄皮棺材!“所有能烧的!都给老子烧起来!堆到关墙之下!堆成一道火墙!”
“将军!那是我们的家啊!”
“烧了……烧了我们住哪?!”
绝望的哭喊声响起。
“住哪?!”杨峥猛地一刀劈在旁边的木柱上,火星四溅!他双目赤红,如同疯魔,“天门关破!你们!还有你们的家!都他妈是北狄蛮子的战利品!是他们的军功!是他们的玩物!与其留给敌人糟蹋,不如我们自己烧了!烧成灰烬!烧成一道火海!烧死那些狗娘养的蛮子!”
他指着关外那片如同地狱入口般篝火连营的北狄大营,声音嘶哑如鬼:“看到没有?!他们就在外面!等着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抢我们的女人!烧我们的房子!与其等他们来烧!不如我们自己动手!烧出一片火海!烧出一条黄泉路!拖他们一起下地狱!”
“烧——!!!”
最后一声咆哮,如同受伤孤狼的绝唱,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响彻夜空!
短暂的死寂后。
“烧!”
“烧他娘的!”
“跟蛮子拼了!”
……
被逼到绝境的怒火,被将军的疯狂点燃!求生的本能被彻底扭曲成毁灭一切的暴戾!士兵、民夫、甚至一些红了眼的妇人,如同疯了一般,冲向自己的家,冲向那些堆积的木料草垛,点燃火把,狠狠地扔了过去!
火!
一点,两点,十点,百点……瞬间连成一片!
干燥的木材、茅草、废弃的布帛……在绝望的火焰中发出噼啪的爆响,贪婪地吞噬着一切!浓烟滚滚,直冲云霄!赤红的火舌疯狂舔舐着冰冷的关墙,将半边夜空映照得如同炼狱!
关墙之下,一道由烈焰组成的、扭曲跳动的火墙,正在绝望的哭喊和疯狂的咆哮中,迅速成型!火光映照着杨峥铁铸般的侧脸,也映照着每一张扭曲、绝望、却又带着最后一丝疯狂希望的面孔!
“第三道令!”杨峥的声音在烈焰的咆哮中,显得异常清晰,“死战!待蛮子攀城近在咫尺……引燃火墙!以烈焰焚敌!以己身为薪!与天门关共存亡!”
他猛地拔出佩刀,刀锋直指关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大晟——万胜——!!!”
“万胜——!!!”
“万胜——!!!”
无数嘶哑、疯狂、带着哭腔的咆哮,汇成一股悲壮的洪流,在冲天的烈焰中,撞向关外沉沉的夜幕!这不再是求胜的呐喊,而是赴死的宣言!是二十万生灵,以血肉和烈焰,向命运发出的最后怒吼!
几乎就在天门关烈焰冲霄的同时。
遥远的河洛平原,南阳盆地边缘。
气氛却是另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和诡异。
郑通带着他拼凑起来的、由市舶司吏员、少量可靠府兵和一些重金雇佣的亡命徒组成的队伍,如同闯入了一片风暴前夕的死寂之地。天空阴沉得可怕,灰黄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令人不安的土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无数细小口器摩擦发出的“沙沙”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蝗……蝗群!蝗群来了——!”
了望的哨骑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恐惧!
郑通猛地抬头望去。
地平线上!
一片无边无际、翻滚涌动的、黄褐色的“云”!不!那不是云!是由亿万只振翅的蝗虫组成的、吞噬一切的死亡浪潮!它们如同决堤的洪水,又如同一堵移动的、发出恐怖嗡鸣的巨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河洛、南阳的腹地,铺天盖地地碾压过来!
“快!快!再快点!”郑通的声音都变了调,脸上毫无血色,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一种被皇帝逼出来的、不顾一切的疯狂!他挥舞着手臂,对着那些同样吓得腿软的粮商、牙行管事嘶吼,“收!给老子收!不管什么粮!陈的!霉的!烂的!麸皮!豆粕!草料!只要能塞进嘴里的!给老子按泥巴价收!有多少收多少!快——!!”
他带来的内库白银,如同流水般泼洒出去!在蝗灾即将降临的、末日般的恐慌中,在粮商们急于抛售即将化为乌有的“废品”的疯狂下,郑通这支小小的队伍,如同饕餮巨兽,以令人咋舌的速度,疯狂吞噬着市面上一切能入口的“垃圾”!
堆积如山的、散发着霉味的陈粮麻袋被装上大车。
成堆的、连牲口都嫌弃的麸皮豆粕被草草打包。
甚至是一些粮仓角落里扫出来的、混杂着泥沙草屑的“扫仓底”,都被郑通的人红着眼睛抢购一空!
“疯了!这帮人疯了!”
“蝗虫都要来了!还收这些破烂?”
“管他呢!有钱不赚王八蛋!快!仓库里那些喂猪的豆饼也给他们!”
……
粮商们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银子,再看看天边那越来越近、遮天蔽日的蝗群,只觉得这群官差简直是天字第一号大傻子!而郑通和他的人,则是在与死神赛跑!每一袋“垃圾粮”被装上车,他们的心就往下沉一分——这些玩意儿,真的能当军粮?真的能救命?!但想起皇帝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和冰冷杀意的眼睛,想起那“诛九族”的威胁,他们只能咬碎牙齿和血吞,拼命地收!拼命地装!
“车队!车队立刻出发!!”郑通看着天边那几乎要压到头顶的“黄云”,听着那震耳欲聋、令人头皮炸裂的“沙沙”声,嘶声力竭地咆哮,“不要管队形!不要管损耗!能跑多快跑多快!给老子往北疆冲!冲出去——!!”
几十辆、上百辆满载着“垃圾粮”的大车,如同受惊的兽群,在绝望的鞭打和呵斥声中,仓惶地冲上官道,拼命地向北逃窜!车辙深深陷入泥泞的道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车上的粮食散发出各种古怪的霉味、酸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而就在他们身后!
蝗群的主力,如同毁灭的潮水,终于轰然降临!
如同黄色的瀑布,瞬间淹没了刚刚还在疯狂交易的集镇、粮仓、田野!无数蝗虫落在那些还没来得及运走的、散落在地的粮食上,贪婪地啃噬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咔嚓”声!刚刚还喧嚣的市集,瞬间被一片令人窒息的、蠕动的黄褐色覆盖!连天空都被彻底遮蔽!
郑通回头望了一眼那片迅速被蝗虫吞噬、如同炼狱般的景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死死抓住车辕,指甲抠进了木头里,对着同样面无人色的车夫嘶吼:
“快!再快!别回头!跑——!!”
车轮滚滚,带着令人绝望的霉味,碾过泥泞的道路,疯狂地逃离那片正在被亿万口器啃噬的死亡之地。前方,是同样充满未知与杀机的漫漫长路。他们抢在蝗虫彻底污染粮食之前,抢出了这些“垃圾”,但能否将它们送到北疆?能否让它们变成救命的“粮”?没有人知道。
这是一场与天灾赛跑、与时间搏命的死亡运输!每一刻,都如同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狂奔!
帝都,承乾宫。
萧景琰如同困在笼中的受伤猛虎,焦躁地在巨大的舆图前踱步。案头,来自北疆和南阳方向的情报如同雪片,却都语焉不详,带着巨大的延迟和不确定性。
天门关的火……烧起来了吗?杨峥……是否已经点燃了那焚城焚己的烈焰?
郑通的“垃圾粮”车队……冲出了蝗虫的死亡之网吗?那些霉变的粮食……能否支撑到北疆?
每一刻的等待,都如同凌迟,切割着他的神经。
就在这时!
“报——!八百里加急!北疆军报——!!”
一个浑身浴血、几乎虚脱的信使,被侍卫架着冲入殿内,扑倒在地!他手中死死攥着一卷被烟火熏得焦黑、边缘甚至带着火星余烬的布帛!
萧景琰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一步冲过去,几乎是抢过那卷滚烫的布帛!颤抖的手指猛地将其展开!
布帛上,字迹狂乱、焦灼,仿佛用烧焦的木炭仓促写成,带着浓烈的烟火气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陛下:
血诏至!末将遵旨!开仓!焚城!
北狄蛮夷,欺我断粮,蚁附强攻!关墙多处坍塌!将士浴血,十不存一!
寅时三刻!蛮夷先锋已攀上东段残垣!距我守军……不足十步!
火墙……已引燃!!!
烈焰冲天!焚敌亦焚己!关墙之下,已成炼狱火海!蛮夷惨嚎震天!前锋尽殁!
然火势失控!关墙……恐难久持!末将杨峥,并天门关残部……决意与关隘同烬!
此身……已报国恩!唯愿陛下……重整山河!驱除鞑虏!复我大晟!
——杨峥 绝笔!火焚关前!”
绝笔!
火焚关前!
萧景琰死死攥着那份滚烫的、仿佛还带着天门关烈焰余温的绝命书!眼前仿佛看到了那冲天的火光,看到了在火海中挣扎哀嚎的北狄士兵,更看到了杨峥和他最后的将士们,如同扑火的飞蛾,决绝地冲向那毁灭一切的烈焰!
成了!焚城阻敌!用二十万忠魂烈骨,用一座雄关的毁灭,硬生生在北狄铁蹄前,烧出了一道暂时的、血与火的屏障!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悲怆、狂喜、负罪和难以言喻力量的洪流,猛地冲上萧景琰的头顶!他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眼眶瞬间通红!
然而!
这悲壮胜利的代价,是二十万条性命!是天门关的彻底毁灭!是北疆门户的洞开!那道用血肉和烈焰构筑的屏障,又能阻挡北狄多久?一天?两天?
时间!他需要郑通抢出来的那些“垃圾粮”!需要它们立刻出现在新的防线上!需要它们给残存的、溃退下来的士兵,给那些即将在第二道、第三道防线浴血的将士,带来最后一口续命的力气!
“郑通……郑通在哪里?!”萧景琰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向殿外沉沉的、依旧看不到一丝曙光的夜空,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粮!朕的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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