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隐鳞谷的气氛明显不同。
岗哨增加了倍余，巡逻队目不斜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投向谷地深处，那座最为恢弘、也是司徒先生居所兼议事厅的石砌大殿。
凌薇一早便接到了正式通知：司徒先生已回谷，请凌姑娘前往议事厅一叙。
该来的总会来。
凌薇仔细整理了一下仪容，换上虽旧但整洁的衣物，神情平静如水。
她特意带上了石头。经过昨夜之事，再将石头单独留下已不明智，不如将他带在身边，既是保护，也是一种姿态。
她凌薇，并非毫无凭仗。
领路的是往常送饭的妇人。
妇人早早等在门外，神色比往日更加恭谨，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引着凌薇和石头，穿过肃静的谷地，走向那座大殿。
殿门外，秦队长按刀而立，脸色阴沉，看到凌薇和石头，尤其是石头时，眼神锐利如刀，但并未阻拦，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踏入大殿，光线稍暗。
殿内陈设古朴粗犷，主位之上，司徒先生端坐如钟。
他依旧是那副清癯矍铄的模样，但眉宇间带着一丝远行归来的疲惫，以及更深沉的、不怒自威的气势。
季先生则坐在下首左侧，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凌姑娘来了，请坐。”司徒先生声音温和，抬手示意右侧的空位。
凌薇依言坐下，石头则如同铁塔般沉默地立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低垂，却给人一种随时可以爆发的压迫感。
“听闻昨日谷内不甚太平，让凌姑娘受惊了。”司徒先生开门见山，目光扫过凌薇，最后在石头身上停留了一瞬，“也多亏了这位石头兄弟身手不凡，才避免了更大的乱子。老夫在此谢过。”
他语气诚恳，仿佛昨日的惊险刺杀只是一场意外。
凌薇微微欠身：“司徒先生言重了。凌薇借贵宝地栖身，蒙受照顾，力所能及之处，自是应当。只是昨日那伙贼人，行事诡异，临死前所言更是蹊跷，不知先生可曾查出些什么？”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探子的身份和目的，试探司徒先生的反应。
司徒先生与季先生交换了一个眼神，叹了口气：“不瞒凌姑娘，那几人皆是死士，口中藏毒，未留活口。他们身上除了些寻常兵刃，并无明显标识。至于临死所言……，或许是某种江湖黑话，亦或是故布疑阵，老夫一时也难以参透。”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将事情定性为不明势力的骚扰，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贼人的临死之言。
凌薇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原来如此。只是这等死士潜入谷地附近，恐怕所图非小，先生还需多加防范。”
“凌姑娘提醒的是。”司徒先生颔首，随即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不过，说起防范，老夫倒是有一事，想请教凌姑娘。”
来了！正题开始了！
凌薇心神一凛，面上不动声色：“先生请讲。”
司徒先生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凌姑娘可知，如今外界关于你和你麾下石泉营残部的风声？”
凌薇心中念头急转，坦然道：“略有猜测。无非是些‘勾结蛮族’、‘叛逆余孽’的污蔑之词罢了。”
“不仅如此。”司徒先生摇了摇头，语气凝重，“最新的消息是，平陵郡守已发出海捕文书，悬赏千金，要你的项上人头。更有传言，说石泉山庄秘藏的前朝宝藏图，就在你手中！”
宝藏图？
凌薇瞳孔微缩。
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脏水泼得又狠又毒，不仅坐实了她的“罪名”，更是将她变成了天下觊觎的肥羊！
从此以后，她将面对的不仅是官府的追捕，还有无数闻腥而动的江湖亡命徒！
“荒谬！”凌薇适时地表现出愤慨，“石泉山庄若有宝藏，何至于被轻易攻破？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欲置我于死地！”
“老夫也认为此事蹊跷。”司徒先生表示同意，但眼神依旧深邃，“然而，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如今凌姑娘已是众矢之的，这天下虽大，恐怕难有安身立命之所了。”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凌薇：“不知凌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图穷匕见！这才是今日会面的核心！
凌薇沉默片刻，抬起眼，直视司徒先生：“凌薇如今已是穷途末路，如飘萍无根。不知先生，可还愿履行当日承诺，容我等在此暂避风雨？”
她以退为进，将问题抛了回去，要看司徒先生开出什么条件。
司徒先生与季先生再次对视，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凌薇的“识时务”正在他们预料之中。
“凌姑娘是难得的人才，我隐鳞谷的大门，自然始终为你敞开。”司徒先生语气缓和下来，“当日承诺，依然有效。谷内资源，可供你等休养生息。”
“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了几分，“时移世易。如今外界风声鹤唳，隐鳞谷虽隐秘，也非绝对安全。若要长久立足，仅凭‘客居’之名，恐怕难以服众，也难以调动谷内资源全力护佑你们。”
凌薇心中明了，这是要她纳“投名状”了。
“先生的意思是？”
司徒先生身体靠回椅背，缓缓道：“隐鳞谷并非无所求的世外桃源。我们亦有我们的理念和敌人。如今谷内正值用人之际，特别是像凌姑娘这般智谋之士，和石头兄弟这般勇武之人。若凌姑娘愿意正式加入隐鳞谷，共图大业，那么，谷内一切力量，皆可为你所用，外界的风刀霜剑，隐鳞谷也愿一力承担！”
共图大业！
他终于明确提出了招揽，不再是客居，而是要求彻底的归属！
凌薇心跳加速，大脑飞速运转。
接受，意味着能得到隐鳞谷的庇护和资源，但同时也将彻底绑上对方的战车，失去独立性，未来吉凶难料。
拒绝，很可能立刻撕破脸皮，以她现在和石头的状态，绝无可能抗衡整个隐鳞谷。
这是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题。
凌薇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种经过挣扎后终于下定决心的神色，站起身，对着司徒先生深深一揖：“司徒先生雪中送炭，救命之恩，凌薇没齿难忘。如今先生不弃，愿予庇护，凌薇岂有不愿之理？只是……”
她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凌薇虽为女子，亦知忠义二字。既入谷中，自当遵从谷内规矩，为谷中事业尽力。然，凌薇亦有一请。”
“哦？但说无妨。”司徒先生眼中精光一闪。
“凌薇与麾下弟兄，所求不过一方安宁，抗击蛮虏，保境安民。若先生之大业，与此志同道合，凌薇万死不辞。但若……”她顿了顿，语气虽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但若有违此志，凌薇宁肯即刻带领弟兄们离开，纵然身死野外，亦无愧于心！”
她这番话，既是表态，也是划下底线。
她同意加入，但并非无原则的效忠，而是有条件的合作，核心在于“抗击蛮虏，保境安民”。
这是在试探司徒先生所谓“大业”的性质，也为未来可能的决裂埋下伏笔。
司徒先生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欣赏。
他哈哈一笑：“好！凌姑娘快人快语，心怀大义，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人！放心，我隐鳞谷所求，绝非蝇营狗苟之辈所能理解，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你我志向，殊途同归！”
他没有正面回答是否完全符合凌薇的“志”，但给出了一个充满诱惑和模糊性的承诺。
“既如此，”司徒先生正色道，“自今日起，凌姑娘便是我隐鳞谷客卿长老，可参与谷内核心议事。你麾下弟兄，编为独立一队，由你统辖，暂由石头兄弟担任队正，负责谷内部分防务及……一些特殊任务。所需物资，一应配给。”
客卿长老！独立统辖！这待遇，不可谓不优厚！
但也将凌薇彻底推到了台前。
“多谢先生信任！”凌薇再次行礼，心中却无半分轻松。
她知道，这看似风光的职位，实则是将她放在了火上烤。
秦队长等人的敌意必将更甚，而所谓的“特殊任务”，恐怕才是真正的考验。
“季先生，”司徒先生转向季容，“后续事宜，由你协助凌长老安排。”
“是，谷主。”季容恭敬应下，看向凌薇的目光，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会面，在看似宾主尽欢的气氛中结束。
但凌薇走出大殿时，感受到的却是比来时更加沉重的压力。
她抬头看了看隐鳞谷上方那片被山峦切割的天空，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已更深地陷入了这潭浑水之中。
“凤凰于……”她心中默念着那死士的遗言，眼神锐利如刀，“究竟是要我浴火重生，还是……焚身以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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