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已透出一点极淡的灰白。
第二天的小吃街，在上午九十点钟的阳光下渐渐苏醒。
各种食物的香气，混合着嘈杂的人声，充满人间烟火气。
泷川用遥控器按开卷帘门，然后推开里面的门。
阳光立刻涌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她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店内是熟悉的草木香气和一片静谧。
“开工。”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店面，声音不大却充满活力，仿佛在给自己打气。
走到吧台后的操作区，手指熟稔地在几个电闸开关上拂过。
“启动，启动，全部启动。”几声轻响，音乐系统和那些机器声音依次响起，整个空间像是从沉睡中活了过来。
她满意地看着指示灯亮起，自顾自地哼起不成调的小曲，开始着手准备今天的物料。
刚拿起咖啡豆罐子，门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很低沉，带着一丝慵懒，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
泷川动作一僵，循声猛地回头。
沈独光。
他斜倚在门框上，一身质地精良的浅灰色休闲装，少了几分迫人的冷峻，多了几分罕见的松弛感。
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
他嘴角噙着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正落在她身上，显然已经看了有一会儿了，把她刚才那点自娱自乐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泷川只觉得一股热气腾地一下从脖子根直冲耳尖，脸颊也跟着隐隐发烫。
她迅速低下头，假装专注于手中的咖啡豆罐子，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沈先生，早。”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
“喝点什么吗？”
沈独光直起身，迈步走了进来，脚步悠闲，目光随意地扫过店内陈设，最终落回她微红的耳根上，眼底的笑意似乎更深了几分。
“麻烦老板推荐一杯？我对上次自己点的，嗯，印象颇为深刻。”他刻意加重了“深刻”二字。
泷川想起上次他那杯咖啡，忍不住也低笑了一声，那点尴尬瞬间消散不少。
她抬起头，依旧是一份职业的假笑。
“那这次听我的？”
她转身走向意式咖啡机，动作流畅地开始操作。
“给你做一杯春日，四分甜，怎么样？”
“春日？”
沈独光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走到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下，单手支着下巴，看着她熟练地摆弄着那些金属器具。
“名字不错。听起来就很适合现在。”
“稍等一会儿就好。”
泷川将磨好的咖啡粉压实，装上咖啡机手柄。
就在她准备启动机器萃取浓缩液的瞬间，背包里的镜子，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
背包被震得簌簌抖动，镜框撞击着木质架子，昨晚的躁动更加激烈，更加失控。
泷川的手指在咖啡机启动键上方顿住，心猛地一沉。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坐在吧台外的沈独光。他正饶有兴致地环顾着店内的装饰画，似乎并未察觉到什么。
“零三九！”
泷川轻轻呼唤。
“快，安抚她！看看怎么回事，这反应不对劲。”
同时泷川对着背包开口。
“安静！别闹！”
“收到。”
零三九的光球化作一道普通人无法看见的微光，无形的精神力量试图渗透进去，建立连接。
镜子的震动在零三九的强力压制下稍微减弱了几分，但那股焦躁和疯狂的情绪并未平息，反而像是被强行堵住的火山，在内部更猛烈地冲撞着。
泷川飞快地看了沈独光一眼，对空气说。
“零三九，顺便联系孟婆。”
“不要孟婆！”
零三九的声音带着气鼓鼓的回音。
“她老爱调戏我。”
“你是人吗？怎么调戏你？” 泷川一边磨咖啡豆一边回嘴。
“你不是人，竟敢这么说我，我要投诉你。”
“对不起对不起。”
这细微的动静，落在一直用余光关注着她的沈独光眼里，就成了另一番景象。
“老板？”
沈独光的声音带着探究的笑意响起。
“你这是在唱歌吗？新开发的晨间唤醒服务？”
泷川被他问得猝不及防，猛地回过神，手指差点按错键。
她迅速收敛心神，抬眼看向沈独光，脸上瞬间切换出一个无懈可击的营业式微笑，甚至带上了一点夸张的戏剧感，试图掩盖刚才的失态。
“唱歌？”
她眨眨眼，顺着他的话，带着点俏皮。
“对啊，沈先生想点歌吗？现场点播，五百一首，童叟无欺，包您听了神清气爽，一天都有好心情。”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下不停，深褐色的浓缩液开始缓缓流入温热的杯中，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
沈独光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顺杆爬，先是一怔，随即那点慵懒的笑意迅速扩大，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兴味盎然。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吧台光滑的木质台面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哦？五百一首？老板好嗓音果然价值不菲。”
他慢悠悠地说着，另一只手却极其自然地伸向口袋，掏出了手机。
泷川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滴”的一声轻响，是手机扫码的声音。
紧接着，她放在吧台内侧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清晰的电子女声毫无感情地播报：
“支付宝到账，五百元。”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
泷川拿着咖啡杯的手僵在半空，彻底愣住了。
她看着沈独光，他脸上那看好戏的神情毫不掩饰，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她此刻微一脸懵然的模样，仿佛在欣赏一出由他亲自付费点播的精彩剧目。
五百块一首歌？这男人是钱多得实在没地方烧了。
泷川看着他那副我钱都付了你看着办的笃定模样，一股绝不能怂的劲儿猛地蹿了上来。
行，不就是唱吗！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咖啡杯，脸上那点懵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坦然。
她清了清嗓子，目光越过沈独光，投向窗外熙攘的小吃街，又似乎穿透了更远的时空。
“多谢沈先生慷慨打赏。”
她微微颔首，声音沉静下来，不再是方才刻意的俏皮，而是带上了一种沉淀的质感。
然后，她开口了。
没有伴奏，清唱。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是《采薇》。
她的嗓音是清冽，纯净，像山涧流淌的溪水，带着清晨露珠的凉意。
每一个吐字都清晰圆润，那声音里天然带着一种深深的的怀念。
沈独光脸上看好戏的神情，在她开口的第一个音节落下时，就彻底凝固了。
他靠在吧台上的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坐直，目光紧紧锁在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探究。
那声音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他心底某根沉寂已久的弦。
一曲终了，最后一句“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余韵仿佛还在带着咖啡香气的空气中袅袅萦绕。
沈独光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复杂，几秒后，他才缓缓抬起手，一下，又一下，轻轻地鼓起了掌。
掌声在安静的咖啡店里显得格外清晰。
“好，”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带着由衷的赞叹。
“唱得真好。老板，你这嗓子，不去当专业歌手，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微微摇头，似乎真的在为她惋惜。
泷川早已恢复了常态，仿佛刚才那个唱歌的不是她。
她利落地将打好的奶泡注入浓缩咖啡液，拉出一个简单却流畅的树叶图案，然后将那杯名为春日的咖啡稳稳推到他面前。
“沈先生过奖了，混口饭吃罢了。”
她语气平淡，目光却意有所指地扫过他。
“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我没做过呢？”
“啊？”
沈独光明显被她这轻飘飘的一句反问给问住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追问。
泷川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她脸上笑容不变，手指轻轻点了点他面前的咖啡杯.
“您的‘春日’，请慢用。”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转身，脚步略显急促地朝着吧台后面的小休息室走去。
就在刚才她唱歌的时候，零三九在意识里疯狂报警。
沈独光忽然开口。
“老板不怕我一个人？”
泷川回头看他，阳光透过玻璃窗，语气坦然。
“沈先生是个敞亮人。”
休息室的门在泷川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间的光线和声音。
沈独光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低头看了看眼前那杯拉花精致的咖啡。
杯口氤氲着温热的气息，淡雅的咖啡香混合着奶香。他端起杯子，送到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口。
温热的液体滑入喉间，微苦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清甜，像她刚才歌声里的那一丝暖意，瞬间抚平了舌尖，也奇异地熨帖了方才被她那番话搅起的一点波澜。
一丝发自内心的笑意，终于彻底在他唇边绽开。
这笑，是为了这杯确实很合心意的“春日”？
还是为了她唱歌时那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亦或是为了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的那份信任？
连他自己，一时也分辨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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