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玉泉山的露水正浓。苏清鸢提着陶罐走在前面，鞋尖沾了草叶上的湿露，冰凉的触感顺着脚踝往上爬。凌虚跟在后面，背着个竹篓，里面装着刚收的染材，枝叶上的水珠时不时滴在他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这边的露水晶莹些。”苏清鸢蹲下身，将陶罐凑近一片宽大的梧桐叶，叶尖的露珠滚落，“叮咚”一声落进罐里，像碎玉碰撞的声音。她转头时，发梢的水珠滴在颈间，激起一阵轻颤，“昨天看天象，说今儿有晨雾，正好能采到‘雾中露’，染‘雨过天青’最妙。”
凌虚放下竹篓，从里面翻出块棉布，递给她：“擦擦吧，别着凉。”他自己却没顾上擦脸上的露水，只是盯着她罐里的露水，“已经小半罐了，够调第一遍染料了。”
远处传来伙计们的说话声，小王正带着两个学徒往山上走，背上的竹篓晃悠着，里面是刚摘的红花和靛蓝草。“掌柜的！凌师傅！山下有商队等着呢，说是从波斯来的，要订‘大漠孤烟’色的驼毛毡！”
苏清鸢直起身，罐里的露水晃出细碎的光：“知道了，让他们先去染坊等着，我们采完露就回。”她低头看了看罐里的露水，又往更深的林子走，“再采些‘叶心露’，这种露水里混着叶脉的清香，染出来的布带着股草木气。”
凌虚跟在她身后，忽然停住脚步，指着前方的晨雾：“你看。”
雾气中，几个身影影影绰绰，是莫高窟来的画工，背着画板正往这边走。为首的老画工看见他们，忙拱手行礼：“苏掌柜，凌师傅，叨扰了！我们是来取‘大漠孤烟’颜料的，还想请教您，那颜色里掺的赭石，是不是得用贺兰山的？”
苏清鸢将陶罐放在石台上，笑着点头：“没错，贺兰山的赭石带点金红调，染出来的颜色才够沉，像落日压在沙漠上的样子。”她舀起一勺露水递给老画工，“尝尝？这露水调颜料，能让颜色更透亮。”
老画工接过尝了尝，咂咂嘴：“果然清冽！难怪您染的布能入画，这细节，我们得学一辈子。”他打开画板，上面是幅未完成的壁画，画中丝绸之路的商队正穿过大漠，驼背上的布料泛着“大漠孤烟”色的光，“您看，我们想把这商队的布料画得再生动些，就等您这颜料了。”
凌虚从竹篓里拿出块样品布，是昨晚赶制的“大漠孤烟”色：“这块你先带回去，颜料中午就能备好。对了，上次说的‘飞天’飘带要用的‘云蒸霞’色，我们多加了些桃花汁，更艳一点，适合画仙女。”
老画工接过布料，对着晨光看了看，惊叹道：“这颜色，像把晚霞揉碎了织进去！凌师傅费心了！”
待画工们走后，苏清鸢的陶罐已经满了。她将露水小心地倒进竹篓里的瓷坛中，盖上软木塞：“走吧，该回去调染料了。”
下山时，晨雾渐渐散了，阳光穿过树梢落在染坊的晾架上，那些刚染好的“天水碧”布匹泛着清透的光，像浸在水里的玉。伙计们正忙着将布匹挂上晾架，小王举着件“大漠孤烟”色的驼毛毡跑过来：“掌柜的，波斯商队说要订一百条，还说要绣上他们的族徽，用金线！”
苏清鸢刚把露水倒进染缸，闻言抬头：“让绣坊的张娘来，她的金线绣得最稳。”她用长杆搅动着染液，露水与颜料混在一起，泛起细碎的泡沫，“告诉商队，加钱。”
凌虚正在旁边处理赭石，将矿石砸成粉末，粉尘飞扬中，他忽然咳嗽起来。苏清鸢递过块湿布：“捂着点，别吸进去。”她看着赭石粉末落在染液里，像撒了把金砂，“这颜色得染三遍，第一遍用露水调，第二遍加红花汁，第三遍上浆时掺点蜂蜡，才够挺括。”
波斯商队的头领是个高鼻梁的中年人，穿着锦缎长袍，正围着晾架上的“大漠孤烟”色布料打转，用生硬的汉语赞叹：“这颜色，比我们波斯的沙漠还美！上次在长安看到，就想着一定要带回波斯去！”他指着布料上的纹路，“能不能在上面染出我们的太阳图腾？”
苏清鸢正在往染缸里加靛蓝草，闻言回头：“可以，让绣娘用银线绣，在光下会反光，像太阳在沙漠上升起的样子。”她舀起一勺染液，对着阳光看了看，“不过得加钱，银线贵。”
商队头领立刻点头：“加！多少钱都加！只要能让我们的商队带着这颜色穿过沙漠，让所有人都知道，长安的染坊能染出比落日还美的颜色！”
凌虚将砸好的赭石粉末倒进另一口染缸，对苏清鸢道：“我去看看‘雨过天青’的布料，昨天上的第一遍色，该复染了。”他走了两步又回头，“波斯商队的驼毛毡，让学徒们多盯着点，别染花了。”
苏清鸢应着，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染坊深处，转身继续搅动染液。染液里的露水渐渐与颜料融合，泛起一层细密的泡沫，像揉碎的星子。她忽然想起昨夜凌虚的话——“百年后，有人会记得这里的颜色”，指尖在染液上轻轻一点，荡开一圈圈涟漪。
晾架上的“云蒸霞”被风吹得轻轻晃，布料上的颜色从绯红渐变成淡紫，像极了莫高窟壁画里的飞天飘带。小王正踮着脚给布料翻面，忽然喊：“掌柜的！宫里来人了，说贵妃娘娘的‘雨过天青’披风要加急，后天就要！”
苏清鸢手里的长杆顿了顿，抬头看向天空，晨光正好穿过云层，落在染缸里，将那汪“雨过天青”色的染液照得透亮。“知道了，让绣娘现在就开工，我这就调第二遍色。”
她舀起一勺染液，倒进另一口干净的缸里，再兑入新采的露水，染液的颜色立刻变得更清透，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带着点淡淡的蓝，又泛着些微的青，正是贵妃要的“雨过天青”。
凌虚这时从里间出来，手里拿着件半成品披风，上面用银线绣了云纹，在晨光下闪着光：“第一遍色干了，你看这颜色怎么样？”
苏清鸢凑过去看，指尖拂过布料：“再加深点，像天边最后一抹云的颜色。”她转头对伙计们喊，“把那缸加了红花汁的染液抬过来，第二遍用这个！”
染坊里顿时忙碌起来，脚步声、说话声、染液搅动的声音混在一起，伴着远处波斯商队的欢笑声，像一首热闹的歌。苏清鸢看着凌虚低头调整披风上的云纹绣线，忽然觉得，这染坊里的每一种颜色，每一滴露水，每一声笑，都在编织着一个长长的故事——关于长安，关于沙漠，关于那些被颜色串联起来的人和远方。
她提起陶罐，将剩下的“叶心露”倒进“雨过天青”的染缸里，露水落下的瞬间，染液泛起一阵轻颤，像有生命似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染液上投下一道金光，里面仿佛藏着整个长安的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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