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了整宿，天亮时才歇了脚。空气里浮着潮湿的草木气，泥土被泡得发胀，路边的野花开得更疯，紫的、黄的、白的，挤在石缝里，沾着晶莹的水珠。
墨尘刚把院子扫干净，猎鹰就从外面飞回来，爪子上攥着根布条，落在他肩头时还带着点湿意。那布条是粗麻布的，边角磨得毛边，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个十字，像是某种记号。
“这是从哪叼来的？”墨尘取下布条，对着光看了看，十字中心似乎还洇着点暗红，像是血渍。猎鹰在他肩上蹭了蹭，偏头朝村西头的方向叫了两声。
村西头是片老林子，去年山洪冲垮了半截山壁，露出片新土，平时少有人去。墨尘心里犯嘀咕，找出柴刀别在腰后，又往兜里塞了两个窝头——猎鹰跟着他这些年，从没乱叼过东西，这次怕是真发现了什么。
刚走到林子口，就见二柱子挎着篮子往回走，篮子里装着刚采的蘑菇，沾着泥水。“墨尘哥，你往里头去？昨儿下大雨，林子里滑得很，当心脚下。”
“猎鹰叼了这东西回来，我去看看。”墨尘把布条递给他，“认得不？”
二柱子捏着布条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眉头皱成个疙瘩：“这布看着像去年山洪后，从上游冲下来的那些赈灾物资里的麻布。当时清点时少了两捆，以为被水冲远了……这十字，倒像是老王家那傻儿子画的，他总爱拿炭笔在石头上画这记号。”
老王家的傻儿子叫王小木，去年山洪时跟着救援队去搬物资，后来清点人数时发现人没了，大家找了三天没见着，都以为被冲走了。
墨尘心里一沉，跟二柱子交代了句“照应着点家里”，便跟着猎鹰往林子深处走。
林子里的泥路果然滑，腐叶底下藏着碎石，踩上去“咯吱”响。猎鹰飞得不高，时不时落在前头的树杈上等着他，叫两声，像是在说“快跟上”。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猎鹰突然拔高，盘旋着冲向前方一块新塌的山壁。
墨尘紧赶几步，绕过棵歪脖子树，猛地停住了脚——山壁下露出个半掩的洞口，被藤蔓和断木挡着，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洞口边缘的泥地上，散落着几片粗麻布，和猎鹰叼来的布条一模一样。
他挥刀砍断藤蔓，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淡淡的草药味飘出来。洞里黑黢黢的，深不见底，只能隐约看到里面堆着些东西，像是木箱。
“王小木？”墨尘喊了一声，洞里没回应，只有回声荡了荡。猎鹰飞进洞口，很快又飞出来，爪子上多了个啃了一半的野果子，果子皮上还留着牙印，新鲜得很。
“人还在里头。”墨尘松了口气，从背包里摸出火折子点亮松明，“我进去看看，你在外头守着，要是有动静就叫。”
洞口不宽，得猫着腰才能进去。里面比想象中深，走了七八步才见着光亮——尽头有个小天窗，阳光从石缝里漏下来，照在一堆木箱上。箱子旁铺着堆干草，一个穿着破棉袄的年轻人正背对着他啃野果，听见脚步声猛地回头，嘴里的果子“啪嗒”掉在地上。
“王……王小木？”墨尘把松明举高了些，看清了那人的脸。瘦得脱了形，头发像团乱草，唯独眼睛亮得很，正瞪圆了看他，手里还攥着个啃了一半的土豆。
王小木没说话，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他，忽然抓起身边一根木棍，摆出防御的架势，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只受惊的小兽。
“别慌，我是墨尘，从村里来的。”墨尘慢慢放下松明，举起手示意没恶意，“你娘天天在村口盼你呢，说你最爱吃她做的南瓜饼，回去我让她给你烙一大摞。”
提到“南瓜饼”，王小木的眼神动了动，握着木棍的手松了松。墨尘趁机往前挪了两步，指了指那些木箱：“这些是……去年的赈灾物资？”
木箱上印着“救济”二字，有几个箱子开了口，露出里面的棉衣和粮食。王小木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箱子，忽然蹲下身，从草堆里拖出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账本，纸页都潮得起了皱。
他把账本往墨尘面前推了推，又指了指箱子，嘴里含糊地发出“啊啊”的声音，像是在解释什么。墨尘拿起账本翻开，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记着：“棉衣二十件，大米五袋，被水冲了三袋……”后面还有几页记着日期，最近的一笔是昨天，画了个十字，旁边画了个笑脸。
“你是为了看守这些物资？”墨尘恍然大悟。去年山洪冲散物资时，王小木肯定是跟着箱子被冲到了这里，怕物资被人偷，就一直守着？他看了看那些箱子，大多完好，显然是被人仔细保护过的。
王小木用力点头，又指了指天窗，做了个飞翔的动作，再指了指猎鹰的方向，像是在说“是鹰帮我带的吃的”。
墨尘这才明白，难怪猎鹰这些天总往外跑，原来是在给这孩子送吃的。他心里又酸又暖，蹲下身拍了拍王小木的肩膀：“辛苦你了，咱们回家。”
王小木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白牙，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草堆里抱出个铁皮盒，打开来，里面是枚生锈的徽章，上面刻着“赈灾志愿者”五个字。他把徽章别在胸前，挺了挺胸，像是在展示最珍贵的东西。
墨尘看着那枚徽章，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背起王小木，让猎鹰在前头引路，往洞口走去。阳光透过天窗照在那些木箱上，照在账本的字里行间，也照在王小木露出的笑容上。
走到洞口时，王小木忽然指着远处，发出“啊啊”的声音。墨尘抬头望去，只见二柱子带着村里的人扛着扁担来了，远远看见他们，有人喊了声“找到了”，瞬间响起一片欢呼。
猎鹰在头顶盘旋了两圈，俯冲下来，落在王小木伸出的手上，亲昵地蹭着他的脸颊。王小木摸着猎鹰的羽毛，咯咯地笑，笑声在林子里荡开，惊起了一群麻雀，扑棱棱飞向云端。
墨尘忽然想起秦越以前说的话：“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英雄，不过是普通人憋着股劲，想护点什么罢了。”
他低头看了看背上的王小木，又看了看胸前别着的徽章，忽然觉得这雨后的阳光，比任何时候都要亮堂。那些藏在角落里的坚守，那些说不出话的执着，原来从未被遗忘。就像这林子里的花，哪怕长在石缝里，也照样迎着雨、沐着光，开得热热闹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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