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理国皇宫
南昭卿臂肘搭在别于腰后的长剑剑柄上，伴着清脆又肃重的脚步，风漫的衣袂与曳地的后摆也跟着振展。
比皇后还皇后的南昭卿，身旁跟着比将军还将军的南秋河，自宫门至外至宫苑之中，二人一副兴师问罪的气场炸开几里，过路的官臣，守宫的禁军，无一人敢言无一兵敢动。
南昭卿这次突然回国进宫，为的就是宛凉公主即将出嫁珈琅之事。
她第一次见到宛凉，是在六年前。那时宛凉七岁，七岁的丫头便敢私自跑出宫撒野，才意外碰上了身在云理一心想摧垮邢家的南昭卿。
七岁的丫头藏不住话，被昭卿套出身份后，围在她身边撒娇要讨个公道。昭卿被她软磨硬泡，将郡主的身份作为补偿告诉了她。宛凉公主年纪不大，可宫里什么事情都听过，也包括那年昭卿出逃拒婚。
她说她钦佩南昭卿的胆气，那也是她敢私自跑出宫的底气。她不是甘愿困在深宫囹圄的待嫁公主，一辈子的命运就任由他人安排。
她总爱赖着昭卿给自己讲过去的很多故事，她就吃着樱桃煎，嘟着嘴摇着腿，听昭卿与她娓娓道来。她不爱听那些男儿豪气云天，只在意闺中女子与宫中王妃，听到女子失去所爱嫁给他人，她都鼓囊着嘴说那故事不好。
昭卿才知道，她心里自有一片天地，永远怀揣着对外面山川湖海的向往、热情。她曾站在窗边伸开胳膊，好似鸟儿张开翅膀，她说，她是她自己的飞鸟。
而后每年得空，昭卿都会回一趟云理看她，把她从那个还在换牙的丫头，看成了个出水芙蓉的少女。昭卿总能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她也是昭卿对云理为数不多的挂念。
而如今宛凉公主刚及豆蔻，正该拥有自己的人生，正将踏上行路的起点，却在此时，要出嫁异国他乡……
他们直穿后宫，过廊桥，行花苑，拐深墙。这一路上是西边哪个嫔，东边哪个妃，南边又是哪个美人，北边又是哪个才人，平日再怎么勾心斗角见了面该问候问候该客气客气。独独是她南昭卿一个南睢郡主，连一眼都没给她们留，一路行到宛凉公主寝殿。
殿外站着皇帝的内侍，看来皇帝也在寝宫之中。内侍一瞧她这阵仗，一时间没认出其身份，以为是闯入后宫行刺的歹徒，刚准备叫人护驾，不料被对方先截了话去。
“劳您通报一声，南睢郡主请见公主殿下。”
内侍一听，脑子里过了一圈，这才找到那关于南睢郡主的一点印象。他欠身行礼，而后进殿通报，没一会就出来，侧着身对南昭卿谄笑道：“郡主请进，陛下与公主殿下都在里面候着了。”
南昭卿解了剑递给南秋河，自己进了寝殿。里面，皇帝与公主都站在那望向门外，等着迎她进来。宛凉公主见到她，脱口的欣喜全融在一句：“卿姐姐！”而皇帝一时却不知话该从何起。
十年前皇帝还是太子之时，便欲娶南睢郡主为太子妃。如今他已登基两年，迟迟不立后宫皇后，为的也还是她。现在身为皇帝的他再次见到南昭卿，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被她淡淡一句堵住了喉咙，“你出去。”
别人见了皇帝不是行礼就是跪拜，到了南昭卿却是直接送客。换谁都必是触怒龙威，轻则刑法重则杀头，独独在她这，皇帝竟乖乖真出去了，到外面跟自己的内侍一对眼才反应过来——谁是皇帝？
宛凉公主：“卿姐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牵着南昭卿坐下，而后掀开桌上的食盒，里面是果子蜜饯，“膳食房今天刚做出来的蜜饯，姐姐快尝尝！”
昭卿看着她递到自己嘴前的蜜饯，问道：“你出嫁珈琅之事，谁决定的？太后，还是外面的他？”
“姐姐你先尝一个嘛！”她见昭卿微微张嘴抿进了蜜饯，等她点头示意好吃，展颜一笑，而后自己也含了一块，才道：“（嚼）是我自己决定的。”
昭卿险些把蜜饯核子卡进嗓子，“你是不是近来染了大病烧糊涂了？”
宛凉：“没有啦。”
昭卿不解问道：“那为什么？你，你才十三啊，你嫁去异国受了委屈受了欺负怎么办？没人能护你的……”
“（笑笑）知道姐姐是心疼我，但姐姐先听我说嘛。”她握住昭卿的手，慢条斯理道：“姐姐你之前找我都在宫外，宫里的事情可能不知道。从皇兄即位前一年开始，宫里也好宫外也罢，就都乱套了。不是皇兄不想整治，而是……原因姐姐你肯定明白。”
新王上任，都意味着一片国家要变一片天，是春和景明还是狂风骤雨，既要尽人事也得听天命。这样的变局不止是萧宋在面临，云理也一样。而云理不同于萧宋的是，云理没有萧宋那像赵晃一样的新君。
宛凉公主：“可那时候的我呢，还是个只知道在外面撒野的小丫头。直到我……直到我去到了北境，看到——看……”
她低下头去，指背揩过鼻子，“珈琅国这些年一直在兴兵南下。（一顿）那些生在北境长在北境的孩子们，他们未来也会遇到自己心仪的郎君，自己喜欢的姑娘。男孩们可以成为将军，或是成为商人，又或者成为诗人；而女孩们以后也一定可以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可…他们本该各自精彩的人生，就停在了垂髫的年纪……”
昭卿：“（动容）……所以你选择出嫁珈琅？”
她点点头，“姐姐你知道吗，当年我赖着你给我讲了那么多关于公主王妃的故事，我最喜欢的却是明妃王昭君与文成公主。但其实当年我一点也不喜欢。我不理解她们为什么愿意舍弃自己的生活……可慢慢我，我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那么做。身在后宫里的妃子公主，也可以做更有意义的事。”
昭卿：“可这不是你的责任，你没必要……这是你一辈子的事情，你清楚你要付出什么吗？”
“可我有能力去做，我也能做到的事，这就是我的责任！”
昭卿：“你！”昭卿话在喉头一哽，实在想不通凭什么国家的贫弱，却要用宛凉的青春乃至一生来抗，“你别犯糊涂你……你让姐姐再想想办法好吗？”
“（笑）我没犯糊涂姐姐，本来珈琅后天就要再次进犯的，我们打不过人家，没办法的。”她透过殿门看向远方天空，那里有一只飞鸟，翱翔在天际。她伸起手，向往着自由的它。
“姐姐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想做云海上的飞鸟，这样我就可以拥有整片江川了。这些年，我在走过不少地方，也看到许多风光了。我想通了，如果困我一只，能让国家得以休养生息，好庇佑那些还不会飞的鸟儿平安长大。那待来日他们飞向云端后，便也算是代我领略这天地了。”
她把蜜饯食盘推到昭卿面前，指着里面的樱桃煎道：“刚刚呢，给姐姐吃的就是这樱桃煎，是我最喜欢的蜜饯果子。（开朗一笑）要是以后姐姐想我了，就吃几颗樱桃煎，一定就能记起我的模样了！”
“你…你胡闹——”昭卿微微摊手来想说什么，可看着她上扬的嘴角，还有旁边浅浅的梨涡，手变拳攥，指骨敲了下桌子，转而扶着掩鼻抿唇偏开头，什么都说不出了。
明明是别人家的姑娘无忧无虑的年纪，她却懂事的让昭卿心疼。昭卿猛然站起背过身去，手背堵住口鼻，试图堵住鼻腔里的酸涩。
她真想转过身去骂她，把她骂到头破血流，骂她偏要在不该懂事的年纪这么懂事，可她转过身刚抬起手想开口，看到她那一副单纯明朗又坚毅的笑容，瞬间染了哭腔，“你……”
她掉头就走，迈出门转身把这殿门死死合上，手指扣住门上的窗棂，额头抵在门上不停抽气呼气，每一下都颤着肩，努力压着泉水般汩涌上来的情绪。
殿外的皇帝跟内侍吓了一跳，内侍不敢造次，皇帝则站在她身边，想轻轻抚她后背却又不敢，手抬又放放了又抬，台阶下的南秋河见状赶忙窜上来，想安慰却又不知道从哪开口，和皇帝一对眼，都僵在了那里。
门内，宛凉公主在里面急忙拍门问道：“姐姐你怎么了？是宛凉惹你生气了吗？姐姐——姐姐你把门开开！”
昭卿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那皇帝见了，便冲门里道：“宛凉，你卿姐姐没事，有皇兄在呢。”
昭卿呼吸平稳下去，鼻子一抽喉咙一咽，眉眼再次淡然，目光却如炬。她对着门内的宛凉道：“姐姐没事，明天再来看你。”旋而对身旁的皇帝说道：“你不是一直想见我么，跟我出宫。”
……
酒楼雅间里，一桌空荡荡，就一壶两盏，里面盛着茶水。
昭卿面前坐着的皇帝，叫南仲阳，年二十五，与昭卿同是六月生，是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痴情皇帝。
实话实论，先爹驾崩后把皇位继给他，一切井然有序，完全不同于赵晃那坑儿的老子，只会扔赵晃满脸的烂摊子。而南仲阳作为新君，空有仁德治国之心，要城府没城府，要手段没手段，要魄力没魄力。
朝堂多少权贵见坐上皇位的明晃晃就是个软柿子，那谁不想捏一把？他登基两年，要什么没什么，自己几乎天天就是个空架子，摆在那装好看的。
云理和萧宋有一样的问题，想摆脱这种困境只有两条路，要么他南仲阳能和赵晃一样，但这显然不可能。那便就剩了一条路，把朝堂上下换个血，君仁臣忠，云理一样爬的起来。
南昭卿抿了口茶水，吹开茶水上浮起的茶叶，“太后垂帘听政，权臣密谋窃位，武将意欲谋反，你这皇帝，不好当吧。”
南仲阳端起茶来一口喝尽，才道：“朕会找到解决之策。”
“（嗤声一笑）解决之策……你要真有解决之策，云理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皱眉）你是瞧不起朕吗？”
南昭卿没理他这话，“你身边有可用的人吗？”抬眼看他一下，见他摇头，继续问道：“可信的人呢？”见他还是摇头，鼻息一声无奈，“（随口）混的真惨。”
南仲阳看着翘着腿自顾自喝着茶的南昭卿，听她这最后一句，拳头一紧，质问道：“你叫朕来就是来嘲弄朕的吗？”
“（讥笑）嘲弄你？你还用我嘲弄……”她把茶水搁下，对方突然一巴掌就拍在了桌子上，把杯里的茶水惊到前后摇晃。
“（猛然起身）你莫要以为朕还倾慕你，你便可以出言不逊！你最好清楚你在和谁说话！”
南昭卿身子懒在靠背上，十指交叉，仰首看着他这样子，淡笑道：“是你该清楚你在和谁说话。在宫里你是皇上，但在外面，你也不过一条人命罢了。”
南仲阳看着帘外突然涌来的打手，又听南昭卿继续说道：“宛凉嫁去珈琅若是受一点委屈，我再和你慢慢算账。”她稍稍直起身给他杯里斟了七分满，“坐吧，还是你就想这么站着？”
南仲阳一挥袖子坐下了身子，帘外的人见此也退了下去。他想了想，开口道：“宫里那么多王妃，只有她心甘情愿，朕也不想把宛凉嫁到珈琅去，可她们知道宛凉愿意就……”
“我才激你几句你就这样，拿什么去斗？刀都没人拳头硬，这次有宛凉，那下次呢？”
“（紧拳）以后不会了……”
“（摇头发笑）以后不会了……宛凉她不是你试错的资本。她是你妹妹，也是我妹妹。”
她和他都沉默了，她盯着角落高脚凳上的盆栽看了好久，才道：“我叫你出来也不是拿你寻开心的，宛凉她不希望以后再有要出嫁的‘宛凉’，我也不希望。”她稍稍一顿，“我可以帮你。”
南仲阳俩眼猛然一抬，但南昭卿还有后话。
“可你必须向我证明，你还有能力坐在皇位上。”
南仲阳：“怎么证明？”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过我给你提个建议，朝中不管哪党哪派，他们盯的都是你屁股底下的皇位，你身边既无亲信，那就远交近攻，行连横之术，破合纵之局。”
南昭卿站起身，绕开椅子向隔帘走去，“但你现在最该做的，是让宛凉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
翌日，昭卿带着宛凉登上了云理西南那最高的雪峰。峰顶盛着几株野梅，在凛冽寒风里飘着香韵。宛凉踮着脚眺望，在茫茫云海翻腾之下，是整个云理。她站在那里久久不去，她要把她爱着的国家的模样深深烙在脑海里，这样到了珈琅她也不会忘记故土。
她紧了紧衣领，突然手作喇叭状端在嘴前，冲着天地放声呐喊，喊了一遍又一遍。
她希望她的声音能够遍及云理每一处，再于四境尽头回荡过来，能在云理盘桓几年几十年，直到哪天云理强大到能够把她风风光光接回来，到那时她就听着当初自己呐喊，笑着回到这片她深爱的土地。
昭卿看着她的背影，在寒梅枝梢间，寒梅为自己盛放，而以后，寒梅也会为这个十三岁的姑娘盛放。
她出嫁那天，该有的仪仗一点不缺，聘礼也是尽善尽美，皇帝亲自开道，百官随行，百姓于道旁叩首跪拜，感谢那愿意用自己一生换家国几年太平的公主。宛凉坐在马上，不再像个少女，而真像个娉婷天姿的大姑娘了，那是她十三年最美的时刻。
南昭卿没有再去见她，而是站在高楼上目送着她远去。风把昭卿的头发吹进嘴里，她没有去拨，又一阵风起，白发迷乱扫在她脸上，而发丝间，是一双泛红的眼。
宛凉在马上回望皇城，那个以前总被她视作囹圄的地方，在那刻也有了再无法触及的温暖。她转过头来眺望远方，突然伸开手仰头大喊道：“卿姐姐，你看到了嘛——宛凉今天也能做那明妃了——”
昭卿关上窗转身靠在窗户上，扬起下巴死死咬着颤动的嘴唇泣不成声，掬在眼眶里的泪就顺着面颊一滴滴挂到下巴，滴在她起起伏伏的胸膛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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