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的“晚照”工作室,暖黄台灯在桌角投下晕圈。
宴晚捏着2b铅笔的指节泛白,笔尖悬在水彩纸上方三秒,突然落下——流畅的弧线从左肩滑至腰际,像片被风掀起的云。
“找到了。”她低笑一声,手腕转动,领口处的螺旋纹逐渐清晰。
这是母亲钢笔套上的刻痕,三年前在透析室,母亲握着她的手说“晚晚的设计该有温度”时,金属笔套在掌心压出的纹路。
此刻那些细微的凹凸正从她记忆里钻出来,化作衣料上的暗纹,比任何高定绣花都更鲜活。
画到第三张时,她的右肩开始发酸。
三年来替沈时烬挑选“白月光同款”礼服时,她总把肩缩着,生怕动作大了惹他厌烦。
此刻却不自觉挺直脊背,铅笔在纸上游走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最后一张草图完成,她才发现后颈沁出薄汗——那枚小红痣被汗水浸得更红,像朵烧在皮肤上的花。
“咔嗒。”
工作室门被推开条缝,老李端着保温杯探进头:“小宴啊,我把你要的苏绣老布熨好了,搭在裁床那边。”他的老花镜滑到鼻尖,露出底下发亮的眼睛,“刚才瞅了眼你画的,那裙摆的弧度——啧,跟上个月菜市场王婶补袜子的针脚似的,歪得妙!”
宴晚抬头笑,铅笔在指间转了个圈:“王婶说补袜子要‘歪三针正两针’才牢,我想着布料也该有这种活泛劲。”她起身接过保温杯,茉莉茶香混着墨汁味漫开,“李叔,明早能帮我把这批草图的纸样裁出来吗?林姐说下周三要带样衣去见投资人。”
“早备好了。”老李拍了拍脚边的帆布袋,粗粝的手指蹭过袋口露出的硬纸板,“你画的腰线比那些高定设计师多收了两厘米,我昨晚用旧床单试了三次,确实能把人衬得像株竹子——直,可风一吹又软。”他突然压低声音,“刚才我去茶水间,瞅见有个女的在楼道里晃,举着手机对着咱们窗户拍。我喊了声‘谁啊’,她就跑了。”
宴晚的指尖在草图边缘顿住。
她想起前天沈时烬派人送来的“终止合作通知书”,想起他在办公室说“宴晚,你该明白自己的位置”时,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比三年前更冷。
可此刻她望着墙上贴满的设计稿——有透析室窗帘的蓝,有母亲病号服袖口的磨白,有菜市场阿婆围兜上的补丁——突然觉得那些冷意像块冰,正在她的热情里慢慢化掉。
盛霆集团顶楼的监控室里,沈时烬的指节抵在控制台边缘,骨节发白。
屏幕上的时间条跳到三日前凌晨四点,画面里的宴晚抱着一卷靛蓝老布从旧衣市场出来,发梢沾着露水,嘴角扬着他从未见过的笑。
“再往前。”他嗓音沙哑,技术员手忙脚乱地调进度条。
上周二,宴晚蹲在厂房角落和老裁缝说话,她仰着头,对方比画着裁剪刀法,她认真点头的样子,像株久旱逢雨的草。
上周五,她抱着一摞牛皮纸文件冲进“晚照”工作室,门刚关上就传来缝纫机的嗡鸣,持续了整整七个小时——那是他从前要求她挑布料时,她连腰都不敢直的七个小时。
“停。”沈时烬按下暂停键。
画面里的宴晚正踮脚挂工作室的招牌,红毛衣下摆被风掀起,露出一截细白的腰。
他记得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她,她也是这样的姿势,在拍卖会上替父亲举牌,只不过那时她穿的是宴昭最爱的月白旗袍。
“宴昭的旗袍……”他喃喃,喉结滚动。
三天前他让人送来的终止合同还在办公室,上面有她刚劲的签名,“宴晚”两个字像两把刀,把他心里“替身”那层膜捅了个窟窿。
监控室的灯光突然暗了暗,技术员小声提醒:“沈总,凌晨两点了,您该——”
“出去。”沈时烬打断他,指尖重重按在“播放”键上。
画面里的宴晚正把一块染了雪水的布料挂在晾衣绳上,雪水混着茜草汁,在布面晕出淡粉的云。
她仰起脸,雪花落进她的眼睛,可她在笑,是那种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甜,像他从未见过的春天。
“她真的……”他的指甲掐进掌心,“不再需要我了。”
“晚照”工作室里,老李把最后一片纸样放进封套时,窗外的雪停了。
宴晚站在试衣镜前,把自己设计的样衣披在模特身上——月白旗袍的领口,螺旋纹里藏着朵极小的玉兰,是用母亲钢笔套的刻痕拓的;裙摆的弧度歪得像王婶补袜子的针脚,却在走动时漾出涟漪般的光。
“这不是模仿。”她对着镜子轻声说,指尖抚过模特后颈,那里别着枚仿珍珠胸针,“是创造。”
手机在桌上震动,她拿起来,是林晓晓的消息:“明早十点,老地方见投资人。”配图是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背景里有模糊的人影——像极了老李说的那个举手机的女人。
宴晚望着屏幕上的照片,忽然听见楼道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走到窗边,看见楼下路灯下,一个穿驼色大衣的女人正低头看手机,发梢被风掀起,露出半张化着精致妆容的脸。
那是沈时烬的特助韩晴。
楼道里的脚步声随着韩晴的身影消失在路灯尽头。
宴晚的手指在窗沿叩了两下,玻璃上凝着的霜花簌簌落进她掌心,凉意顺着血管爬进心脏——这是沈时烬惯用的监控手段,从前她总装作看不见那些若有若无的视线,如今他连特助都派来了。
手机在桌角震动,是林晓晓的消息弹窗。
宴晚滑动屏幕,照片里那杯咖啡的热气还未散,背景里韩晴的驼色大衣却清晰了几分。
她垂眸盯着自己设计的样衣,月白旗袍上的螺旋纹在灯光下泛着暖光,像母亲当年握笔时在她掌心压出的温度。“李叔,把样衣收进保险柜。”她转身时发尾扫过老李的手背,“明早见投资人,得让他们先看到诚意。”
盛霆集团顶楼,沈时烬的手机在凌晨三点零七分亮起。
韩晴的消息框跳出来,照片里宴晚与林晓晓的身影重叠在咖啡馆玻璃上,她的笑比监控里更鲜活,像朵终于挣破冻土的花。
他拇指悬在删除键上,指腹却不受控地划过屏幕,把照片放大——宴晚耳后那颗小红痣在逆光里若隐若现,和三年前拍卖会上替父亲举牌时一模一样。
“她已经背叛你了,你还打算纵容多久?”韩晴的语音带着惯常的冷静,尾音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沈时烬望着照片里宴晚挺直的肩线,突然想起三天前她签终止合同时的模样——笔尖戳穿纸背的力度,像要把这三年的屈辱都钉进他骨头里。“她有她的选择。”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生锈的齿轮,“以后不必再汇报这些。”
韩晴的回复是个“明白”,对话框却迟迟没有消失。
沈时烬盯着屏幕里宴晚的笑,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把手机倒扣在桌上。
落地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他望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宴昭出事那晚也是这样的雪——她穿着月白旗袍站在顶楼,说“时烬,你爱的从来不是我”,话音未落就被风卷走了。
那时他以为抓住宴晚就能留住遗憾,却没料到这个总缩着肩的女人,会在他的阴影里长出自己的骨。
“晚照”工作室的百叶窗在清晨七点被老李拉开,晨光漏进来时,宴晚正把最后一份设计图钉在白板上。
林晓晓抱着笔记本电脑撞开门,发梢沾着豆浆渍:“我联系了三个潜在投资人,有两个明确说要看样衣——”她突然顿住,目光扫过挂在衣架上的月白旗袍,“这是...你母亲钢笔套的刻痕?”
“嗯。”宴晚指尖抚过领口的螺旋纹,“李叔说苏绣老布配这种暗纹,洗三次都不会变形。”她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白板上的便签纸哗哗响,“今天的会就两件事:第一,样衣必须在周四前完成;第二,投资人见面时,我们要讲的不是‘晚照’能赚多少钱,是它为什么存在。”
老李推了推老花镜,粗粝的手指点在裙摆的针脚图上:“王婶说补袜子要’歪三针正两针‘,我昨晚用真丝试了,歪的地方能藏住赘肉,正的地方能托住腰——”他突然抬头,眼底亮得像星星,“小宴,这哪是衣服?
这是能穿在身上的故事。“
林晓晓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划出一道墨痕:“故事需要听众。
我联系了时尚杂志的主编,她同意给首秀做专题,但要求我们提供...情感共鸣点。“她欲言又止地看了宴晚一眼。
“就说‘晚照’是为所有被误解的人设计的。”宴晚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重重砸在每个人心上,“被当成影子的,被剥夺名字的,被按进泥里却还想抬头的。”她抓起记号笔在白板上写下“为自己而穿”,字迹力透纸背,“我们要让所有人知道,衣服不该是标签,是铠甲。”
深夜十一点,工作室的台灯调成了暖黄色。
宴晚坐在藤编椅上,日记本摊开在膝头。
钢笔尖悬在纸页上方,三年前的画面突然涌进来——沈时烬把月白旗袍甩在她身上,说“宴昭最爱的就是这个颜色”;透析室里母亲攥着她的手,说“晚晚的设计该有温度”;还有刚才老李说“这是能穿在身上的故事”时,她心脏跳动的声音。
她重重落下笔:“沈时烬,我不是你用来弥补遗憾的工具,不是宴昭的影子,甚至不是谁的女儿、谁的替身。”墨迹在纸页上晕开,像滴终于落下的泪,“我是宴晚,会设计有温度的衣服,会为自己而活的宴晚。”
合上日记本时,窗外的雪停了。
宴晚起身走向衣架,月白旗袍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她伸手抚过裙摆的针脚,指尖触到布料的瞬间,忽然想起老李的话:“歪三针正两针,看着乱,穿着才舒服。”
明天,她要亲自穿上这件衣服。
不是为了讨好谁,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想让所有人看看——被误解的、被按进泥里的,也能站在光里,把自己的故事穿在身上。
她的手指停在旗袍第二颗盘扣上,月光透过窗棂落下来,在布料上洒下一片银霜。
明天会怎样?
或许投资人会惊艳,或许质疑声依旧,但那又如何?
毕竟,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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