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朝议。
苏明远立于班列之中,心中忐忑不安。自从接到范纯仁的那封信后,他这几日都在煎熬中度过。而今日的朝议,他知道必定会有一场风暴。
果然,早朝刚开始,御史中丞吕诲就出列奏道:臣有本奏。近闻朝廷将推行青苗法,臣以为此法有三害:一害在与民争利,二害在滋生贪腐,三害在扰乱民生。望圣上三思。
仁宗皇帝端坐龙椅,面无表情。他年事已高,对这些争执已经见怪不怪。
王安石出列反驳:吕御史所言差矣。青苗法乃济民之策,非与民争利。农户青黄不接时,借贷无门,多受富户盘剥,利息高达五成甚至倍利。朝廷放贷,利息仅二分,如何是与民争利?
相公此言谬矣!吕诲毫不客气,朝廷放贷,看似利民,实则害民。地方官员为完成任务,必强行摊派,不问农户是否需要,皆令其借贷。如此一来,反成农户之累。
两人针锋相对,朝堂上顿时分成两派。支持王安石的,多是年轻官员和一些激进派;反对的,则多是元老重臣和地方官员。
苏明远站在人群中,默不作声。他能感受到双方的怒火在空气中碰撞,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让他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范纯仁出列:臣附议吕御史之言。臣曾在地方任职,深知官场弊端。任何好的政策,到了地方执行,必然变味。青苗法初衷虽好,可一旦推行,必生乱象。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臣请圣上收回青苗法,以安民心。
此言一出,朝堂哗然。直接请求收回新政,这是对王安石的正面挑战。
王安石的脸色变得铁青,他盯着范纯仁,冷冷道:范学士此言,是说朝廷制定的政策,都是错的?
臣不敢。范纯仁不卑不亢,臣只是据实而言,为社稷考虑。
为社稷考虑?王安石冷笑,依臣看来,范学士不过是抱残守缺,不愿变革罢了。大宋积弊已久,不变革便只有死路一条。范学士难道要看着大宋衰亡?
变革固然需要,可不能病急乱投医!范纯仁毫不退让,相公推行新政,过于激进,必致乱象。臣请相公三思!
两人的争执越来越激烈,其他官员也纷纷加入,整个朝堂乱成一团。苏明远站在那里,看着范纯仁孤身一人对抗王安石和一众变法派,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
他知道,范纯仁今日如此激烈地反对,必定会招来报复。而那些报复的武器,正是他苏明远提供的。
够了!仁宗皇帝终于开口,声音虽然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事关系重大,需从长计议。王卿家,青苗法实施细则,可有人选?
王安石立刻答道:回圣上,臣已命三司苏明远学士主持制定实施细则。苏学士年轻有为,必能不负圣恩。
听到自己的名字,苏明远心头一震,连忙出列叩首:臣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
范纯仁转头看向他,那眼神中的失望如同利刃,刺入他的心脏。苏明远不敢与他对视,只能低着头。
苏学士既然主持此事,当以民生为重。范纯仁沉声道,望学士制定细则时,多为百姓着想,勿使良法成恶政。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苏明远知道,这是范纯仁最后的请求,也是最后的提醒。
臣……臣谨记。他的声音发颤。
朝议结束后,苏明远随众官员退朝。走出大殿,他看见范纯仁被几个御史围住,那几个御史都是变法派的人,显然是在对他施压。
范大人,你今日在朝堂上如此激烈反对新政,可想过后果?一个御史冷笑道。
臣不过是据实而言,问心无愧。范纯仁淡淡地说。
据实而言?另一个御史讥讽道,依臣看来,范大人不过是借反对新政之名,行结党之实罢了。范大人结交党羽,意欲何为?
你……范纯仁脸色一变,休要血口喷人!
苏明远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这些人攻击范纯仁的把柄,正是从他那里来的。那些奏疏中,范纯仁提到了与几位同僚商议对策,这本是寻常之事,可在政敌眼中,却成了的证据。
他想上前说些什么,可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没有勇气面对范纯仁,更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罪行。
苏学士。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明远转身,只见韩绛站在不远处,面带微笑:相公召你,随我来。
苏明远回头看了一眼范纯仁,只见他仍在与那些御史争执,身影显得格外孤单。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一句诗: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范纯仁就像那个独醒的人,孤独地坚守着自己的原则。而他苏明远,不过是浊流中的一滴浊水罢了。
跟着韩绛来到政事堂,王安石已经在等候。见苏明远进来,他示意韩绛退下,然后亲自为苏明远倒了杯茶。
今日朝堂上,范纯仁跳得很欢。王安石淡淡地说,不过无妨,他跳得越欢,摔得越惨。
苏明远端着茶杯,手在微微颤抖。
你可知道,为何我今日在朝堂上点你主持青苗法实施细则?王安石看着他,因为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从今往后,那些保守派要对付你,就要先掂量掂量。
这是保护,也是捆绑。苏明远明白,王安石这是用自己的权势罩着他,可同时,也将他彻底绑在了变法派的战车上。
多谢相公提携。他低声道。
不必谢我。王安石摆摆手,你有才能,我用你,这是互惠互利。不过,有一点我要提醒你——既然站到了这边,就不要三心二意。范纯仁那些人,已经是过去式了,你要着眼未来。
这话说得很明白——让他断绝与范纯仁的任何联系,彻底投靠变法派。
臣明白。苏明远的声音空洞。
很好。王安石满意地点头,明日开始,你就专心制定实施细则。我给你三个月时间,必须拿出一套完整的方案来。这关系到新政的成败,不可有失。
臣遵命。
离开政事堂,苏明远在宫廷中漫步。秋日的阳光洒在红墙上,可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他想起范纯仁那封信中的话:望君制定细则时,能为百姓多留一分余地。
或许,这是他唯一能做的补偿了。他虽然背叛了范纯仁,但至少可以在制定细则时,尽量减少青苗法的弊端,让百姓少受一些苦。
这个想法让他心中稍稍好受了一些。他试图说服自己,这也算是一种救赎,一种弥补。可他心底深处却清楚,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傍晚时分,他回到府中。家仆告诉他,今日有人送来一个包裹,就放在书房里。
苏明远来到书房,只见案上放着一个精致的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书,正是当日他在范府书房中看到的那本,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清晰可见。
木盒中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字:留作纪念。
苏明远的手颤抖起来。这是范纯仁送来的,用这本书提醒他,不要忘记初心,不要忘记为官的本分。
他翻开书,看到其中一页,范纯仁批注道: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风,必偃。
这是《论语》中的话,意思是说,君子的品德如风,小人的品德如草,风吹草必倒。范纯仁是在提醒他,要做那股风,而不是那根草。
可是,他已经是那根草了,而且是一根随风倒的草。
苏明远抱着那本书,突然号啕大哭。他哭自己的软弱,哭自己的背叛,哭自己失去的那个理想主义的自己。
可是,哭过之后,他还是要继续往前走。因为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窗外,夕阳西下,天边一片血红。而在苏明远的心中,也燃烧着一片无法熄灭的火焰——那是愧疚,是自责,是对自己的憎恨。
可这一切,都改变不了既定的命运。
他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喜欢知不可忽骤得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知不可忽骤得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