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雕”带领着这支临时组成的、带着伤员和惊魂的转移小队,在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分,穿行在哈尔滨如同迷宫般的小巷与废弃院落之间。风雪成了他们唯一的掩护,也将他们留下的足迹迅速抹去。每个人都沉默着,只有沉重的呼吸声、脚步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以及担架上陈亮因颠簸和疼痛而偶尔发出的压抑呻吟,打破了这死寂。
沈哲明和“冰雕”轮流抬着担架,手臂早已酸麻,但谁也不敢停下。江华和周大姐紧随其后,警惕地留意着身后的动静,手中紧紧攥着简单的行李包裹。寒冷无孔不入,汗水刚渗出毛孔就几乎冻成了冰碴,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大约行进了半个多小时,穿过一片几乎被积雪完全掩埋的乱葬岗和废弃的砖窑,“冰雕”终于在一排低矮的、似乎是昔日贫苦劳工居住的联排泥坯房前停下。这些房子大多已经坍塌或废弃,他选择了其中一间看起来相对完好、门口堆着大量破烂家什作为伪装的小屋。
他熟练地移开几块看似随意堆放的木板,露出了一个隐蔽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入口。
“快进去!”“冰雕”低声道。
沈哲明和江华先将陈亮小心地抬了进去,然后几人也鱼贯而入。“冰雕”最后进来,仔细地将入口恢复原状。
屋内一片漆黑,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和霉味,空气冰冷刺骨,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冰雕”摸索着点亮了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狭小的空间。这里比“沈氏医馆”的后间还要简陋,只有一张破旧的土炕,炕席残破,露出下面的黄土,角落里堆着些看不清是什么的杂物,墙壁上结满了白霜。
“这里绝对安全,”“冰雕”喘着气,将灯放在炕沿一个相对稳固的位置,“是早年一个交通员的备用点,废弃很久了,没人知道。条件差,但能暂时栖身。”
没人抱怨条件。能将陈亮安全转移出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众人立刻忙碌起来。周大姐强忍着不适,迅速清理出一块相对干净的区域,铺上带来的唯一一床备用褥子,让陈亮躺下。沈哲明则顾不上休息,立刻在煤油灯下重新检查陈亮的伤势。
灯光下,陈亮的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肩头的枪伤经过包扎已经不再流血,但脚踝肿得越发厉害,皮肤紧绷发亮,颜色暗紫。更让人担忧的是,他开始发起高烧,额头滚烫,身体却时不时地打着寒颤,嘴唇干裂,意识也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不好……”沈哲明眉头紧锁,手指搭在陈亮完好的手腕上,感受着那急促而紊乱的脉搏,“失血、冻伤,加上剧烈运动后的应激反应,引发了急性炎症和高热。脚踝的伤势比预想的严重,可能伤到了骨头和韧带,而且有继发感染的风险。”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经过精简的药箱。里面的药品寥寥无几:一些磺胺粉(当时较为珍贵的消炎药)、阿司匹林片、碘酒、纱布和绷带。对于陈亮目前复杂的状况,这些药物显得杯水车薪。
沈哲明先给陈亮喂下了两片阿司匹林试图降温,然后用碘酒重新仔细清洗了肩头和脚踝的伤处,撒上磺胺粉,再次进行包扎固定。他让周大姐用干净的雪化成水,不断浸湿毛巾,敷在陈亮的额头上进行物理降温。
然而,情况并未好转。到了下午,陈亮的高烧持续不退,甚至开始出现胡言乱语的症状,时而惊恐地喊着“快跑”,时而含糊地咒骂着追赶他的人。他的脚踝肿胀蔓延到了小腿,皮肤温度极高,轻轻触碰就引来他无意识的痛苦呻吟。
“必须想办法把体温降下来,否则会引起更严重的并发症,甚至……”沈哲明没有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在这缺医少药、环境恶劣的隐蔽点,一场严重的高烧足以致命。
“需要更好的消炎药,可能需要退烧针剂,还有,他的脚……可能需要引流……”沈哲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作为医生,他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清楚地知道该如何救治,却受限于条件而束手无策。
江华看着沈哲明疲惫而焦虑的脸,又看了看炕上痛苦挣扎的陈亮,心如刀绞。陈亮的错误确实给小组带来了巨大的危机,但他依然是同志,是并肩作战的伙伴,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这里。
“需要什么药?我去弄!”江华毫不犹豫地说道。
“不行!”“冰雕”和沈哲明几乎同时反对。
“外面现在肯定在严查!所有药店、诊所,甚至黑市,都可能被监视!你出去太危险了!”“冰雕”语气急促。
“而且需要的盘尼西林(青霉素,当时极为稀有且昂贵)或者更强效的磺胺类药物,普通渠道根本弄不到,只有大医院或者日本人的军用仓库才有……”沈哲明补充道,语气沉重。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陈亮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和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绝望的气氛如同屋外的严寒,一点点侵蚀着每个人的心。
就在这时,一直守在陈亮身边、用雪水帮他擦拭身体的周大姐,忽然抬起头,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沈大夫……江华……我……我或许有个办法,不知道行不行……”
几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她身上。
周大姐有些紧张地搓着手:“我老家是呼兰的,小时候听老人说过一些土方子……对付这种外伤发炎引起的高热,可以用一种叫‘冻青’的树皮,加上车前草和蒲公英的根,一起熬浓了喝,能退热消炎。还有……要是伤口化脓,用煮熟捣烂的南瓜瓤敷上,据说能拔毒……”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显然自己也觉得这些乡野土方在如此严重的伤势面前,有些不合时宜甚至荒谬。
沈哲明是受过严格现代医学训练的医生,本能地对这些缺乏科学依据的土方抱有怀疑。但在眼下这山穷水尽的境地,任何一丝可能都不容放过。
“‘冻青’……是冬青树的皮吗?车前草和蒲公英倒是有清热解毒的效用……”沈哲明沉吟着,快速在脑中检索着有限的中医药知识,“理论上……或许能起到一些辅助作用……至少没有坏处。至于南瓜瓤……试试也无妨。”
“这些东西好找吗?”江华立刻问周大姐。
“冻青树皮得找老冬青树剥一点……车前草和蒲公英,这季节都枯了,但根应该还能挖到……南瓜……这附近肯定没有,得去远点的菜市场或者农户家找……”周大姐努力回忆着。
“我去找!”“冰雕”立刻站了起来,“我知道几个地方可能有,尽量避开主要街道和关卡。”
“我和你一起去。”江华也站起身,“多个人,目标分散,也快一些。”
沈哲明看着他们,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小心!无论如何,安全第一!”
“冰雕”和江华点了点头,迅速做了简单的伪装,便先后离开了隐蔽点,融入了哈尔滨依然紧张而危险的街道中。
小屋里,只剩下沈哲明和周大姐守着病情持续恶化的陈亮。沈哲明不停地用雪水为陈亮擦拭身体,监测着他的体温和脉搏,心情沉重如铅。他看着陈亮年轻却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想起了他初到医馆时的机灵和后来的莽撞,也想起了他最近的沉默与努力……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屋外的风声似乎变得更紧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哲明几乎要绝望时,入口处终于传来了轻微的响动。先是“冰雕”带着一身寒气闪了进来,怀里揣着一包剥下来的深褐色树皮和一些干枯的草根。没过多久,江华也回来了,她脸色冻得发青,但手里紧紧抱着一个不大的、表皮已经有些冻伤的南瓜。
“太好了!”周大姐立刻行动起来。她找来一个破旧的瓦罐,小心地清洗了药材,开始在外间(另一个相连的、更破败的房间)找了个背风的角落,用捡来的碎木柴生起一小堆火,熬煮草药。另一边,她将南瓜切开,取出瓜瓤,放在瓦片上加热煮熟,然后仔细捣成糊状。
沈哲明看着这一切,没有阻止。他严格按照西医的方法为陈亮处理伤口,同时也默许了这些民间智慧的尝试。在这绝境之中,科学与经验,现代与古老,为了同一个生命,进行着一次无奈而又充满希望的结合。
浓稠苦涩的草药汁被一点点喂进陈亮口中。温热的南瓜瓤被小心地敷在他肿胀发烫的脚踝和小腿上。
夜色再次降临,小屋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味和南瓜淡淡的甜香。煤油灯的光芒摇曳,映照着几张疲惫而充满期盼的脸。
沈哲明守在炕边,手指始终搭在陈亮的腕脉上。忽然,他感觉到,那原本急促紊乱的脉搏,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些。他连忙伸手探向陈亮的额头,滚烫的高热,好像……退下去了一点?
他不敢确定,生怕是自己的错觉。他示意周大姐再拿些雪水来。
就在这时,炕上的陈亮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却比之前清晰的呻吟,眼皮颤动了几下,竟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虽然依旧涣散虚弱,但那份濒死的浑浊和狂躁,似乎消退了一些。
“……水……”他嘶哑地吐出两个字。
沈哲明心中猛地一松,几乎要瘫软在地。他连忙扶起陈亮的头,小心翼翼地给他喂了几口温水。
高烧,终于开始退了!
虽然伤势依然严重,前路依然吉凶未卜,但至少,最危险的关头,暂时度过了。伤情的恶化被这土洋结合的方法勉强遏制住,为陈亮,也为这个陷入困境的小组,赢得了一丝宝贵的喘息之机。
小屋外,哈尔滨的冬夜依旧寒冷彻骨,危机四伏。但在这小小的、充满药味和希望的避难所里,生命与死神的拔河,终于出现了微弱的、却至关重要的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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