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老太太屋里出来，正遇上素云匆匆走来，见了我便道：“袭人姐姐，可见到我们姑娘和宝姑娘？我们奶奶请各位姑娘哥儿去稻香村商议要紧事呢。”
我引她过去，恰见宝姑娘和林姑娘在岔路口说话。素云传了话，宝钗便问：“又是什么事？”黛玉却只淡淡道：“到了便知。”说着二人便往稻香村去。我因惦记着宝玉也在那儿，便随在后头。
进了院门，就听见里头已是笑语喧阗。李纨见她们进来，先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儿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
黛玉立即接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乐得他告假了。”她眼波一转，嘴角含着一丝俏皮的笑意。
探春拍手笑道：“也别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引出来的。”
黛玉忙接道：“正是呢！他是哪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个‘母蝗虫’便是了。”这话一出，满屋子人都哄笑起来。
我站在门外帘边，见宝钗微微一笑，从容开口：“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惟有颦儿这促狭嘴，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日形景都现出来了。”
李纨笑着打断：“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她两个以下了。”接着转入正题：“我请你们来，是商议给四丫头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她一个月，她嫌少，你们怎么说？”
黛玉抢先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
她故意顿住，众人笑问：“还要怎样？”黛玉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拍手大笑，湘云更是笑得直捶椅子。
宝钗边笑边道：“‘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这落后一句最妙。所以昨日那些笑话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颦儿这几句话，淡淡的，回想却有滋味。”她这话明褒暗贬，我见黛玉嘴角笑意淡了些。
惜春嗔道：“都是宝姐姐赞得他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取笑。”
黛玉忙拉她手笑问：“是单画园子，还是连我们都画上？”
惜春为难道：“老太太说连人都画上，像行乐图似的。可我工细楼台、人物都不擅长。”
黛玉眼波流转，笑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
李纨道：“又说糊涂话，这上头要草虫做什么？”
黛玉一脸正经：“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那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又大笑起来。黛玉笑得捧心，又道：“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就叫‘携蝗大嚼图’。”
这话引得湘云大笑不止，竟连人带椅子仰倒下去，幸被板壁挡住。宝玉忙去扶她，一时间满屋笑闹不止。
笑闹间，宝玉给黛玉使个眼色，黛玉会意，进里间整理鬓发。我悄眼看她对着镜子抿头，心想这林姑娘真是处处不肯马虎。
出来后黛玉指着李纨笑道：“这是叫你带我们做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我们来大顽大笑的。”
李纨笑骂：“你领着头闹，引笑了人，倒赖我。真真恨得我只保佑你明儿得个厉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看你还刁不刁！”黛玉顿时红了脸，拉宝钗说：“咱们放她一年假吧。”
这时宝钗从容开口：“我说句公道话。四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肚子里有几幅丘壑的不能。这园子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不多不少恰恰是这样。若照样往纸上一画，必不能讨好。”她娓娓道来，从布局构图到界划技法，再到人物安插，说得头头是道，众人皆静听。
“竟给他半年假，再派宝兄弟帮着。”宝钗最后道，“不是教画，是为有不知道的，好拿出去问会画的相公。”
宝玉喜得忙说：“詹子亮工细楼台极好，程日兴美人绝技，我这就问去。”
宝钗冷笑：“我说你是无事忙。等着商议定了再去。”接着便开始列画具清单，从各种画笔到颜料，从绢箩到乳钵，竟列了四五十样。
惜春怯生生道：“我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四样颜色，两支着色笔。”
宝钗笑道：“你不早说！这些东西我却都有，只是你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等用着时我送你些——也只可画扇子，画大幅就可惜了。”这话听着大方，实则点明自己的收藏之精之全。
她开始口述清单，宝玉忙着记录。听到要生姜二两、酱半斤时，黛玉忽然插嘴：“铁锅一口，锅铲一个。”
宝钗怔问：“这作什么？”
黛玉一脸天真：“你要生姜和酱，我替你要口锅来，好炒颜色吃呀！”众人大笑。
宝钗耐心解释：“粗色碟子不上火烤，一经火是要炸的。需用姜汁子和酱抹在底子上烤过。”众人皆道“原来如此”，宝钗脸上掠过得意之色。
黛玉又看一回单子，悄悄拉探春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水缸箱子，想必糊涂了，把嫁妆单子也写上了。”
探春笑得前仰后合：“宝姐姐，还不拧他的嘴！问问他编排你什么！”
宝钗笑骂：“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说着上前按黛玉在炕上要拧她脸。
黛玉忙央告：“好姐姐饶我吧！颦儿年纪小，不知轻重，姐姐教导我。姐姐不饶我，我还求谁去！”这话暗指前日说杂书之事，宝钗听了便不好再闹。
黛玉整理衣裳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
宝钗笑着替她拢发：“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我也怪疼你了。”宝玉在旁看着，只后悔不该让黛玉自己抿鬓，该留着让宝姐姐帮她抿呢。
众人又说笑一会，至晚饭后同往贾母处请安。老太太原无大病，不过是劳乏着凉，温存一日，吃了剂药疏散开，也就好多了。
我随侍在侧，看着满堂笑语，却想起日间那些讥锋笑语，心下暗叹：这园子里的热闹，真如彩云易散，不知能持续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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