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人的嗅觉往往都是很敏感的，这不单指对气味，更是指对氛围、对身份、对潜在危险的直觉。墨言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指节分明的手握着温热的茶杯，目光却似有似无地飘向角落里的那一桌。
那个气质像皇叔的人对面坐着的女子，身姿窈窕，略显单薄，脸上覆着一张精巧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当那女子为对面的人斟茶时，她微微倾身，眼眸弯成了两道新月，那笑意温柔而真切，仿佛能融化周遭的空气。
这一瞬间，墨言脑海中倏然闪过一个许久未见的倩影——颜翎玥。
记忆中的身影与眼前这个带着面具、笑眼弯弯的女子骤然重合，让墨言的心跳漏了一拍，眸子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在迷雾中窥见了一线星光。
然而，理智迅速压下了心头的悸动。墨言深知，此刻绝非上前相认的好时机。
若那女子真是颜翎玥，她对面的男子定是皇叔无疑。他们既然选择在此相见，显然不欲人知。
自己贸然上前，不仅唐突，更可能搅扰了他们的计划，甚至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必须等待，找一个更自然、更不引人注目的机会来确认。
颜翎玥正专注地与墨翊白低声交谈，却总觉得有一道目光似有似无地萦绕在自己周围，带着探究的意味。
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视，最终锁定了斜对面另一张桌子旁，那位独自品茶、戴着银色面具的公子。
当她的视线与那公子撞个正着时，对方并未躲闪，反而坦然地向她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并微微颔首致意。
那笑容看似友好，却让颜翎玥心中警铃微作。她看不透那面具下的真实意图，只觉得那眼神似乎能穿透她的伪装。
她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但出于礼节，还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随即迅速将目光收回，重新落回对面的墨翊白身上。
墨翊白岂会没有留意到周围那束不甚寻常的探究目光？他虽看似专注于眼前的餐点和与颜翎玥的对话，但周遭的一切细微动静都难逃他的感知。
他侧目，视线淡淡扫过旁边那桌。尽管对方也做了掩饰，但那通身的气派和某些不易察觉的习惯性小动作，让墨翊白一眼便认出了那是太子墨言。
然而，在此地此刻，心照不宣的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墨翊白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仿佛只是随意一瞥，便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眼前。他端起茶杯，慢饮一口，然后拿起面前这个名为“汉堡”的新奇食物，优雅地咬了一小口。
酥脆的外皮与多汁的内馅在口中融合，香气确实独特，但或许是因为早晨空腹，加之这食物口味偏重，他感到一丝油腻从胃里泛起，让他英挺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不适。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并未逃过颜翎玥的眼睛。她立刻关切地轻声问道：“是不合胃口吗？这东西是有些油腻的。”
墨翊白抬眼，对上她担忧的目光，心中一暖，唇角勾起温和的弧度：“没有，很好吃。”他不想扫了她的兴。
颜翎玥却已了然于心。她不再多问，而是抬手轻声唤道：“小二！”
“哎！来了客官！”机灵的小二应声快步而来，躬身听候吩咐。
颜翎玥微微倾身，附在小二耳边低语了几句。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在墨翊白这样耳力极佳的人听来，依旧清晰可辨：“麻烦上一小碟时令水果切块，要新鲜的，最好带些酸爽的，给那位公子解解腻。”
不一会儿，一小碟摆放精致、色彩鲜亮的水果切块便送了上来，苹果脆甜，雪梨多汁，还点缀了几颗嫣红的山楂，甚是惹人喜爱。
颜翎玥用干净的小竹签扎起一块苹果，自然地递到墨翊白面前，眼中带着期待：“尝尝这个，吃点清爽的水果，便不会觉得腻了。”
墨翊白从善如流地接过，放入口中，清甜的汁水瞬间缓解了之前的油腻感。他看着她，目光深邃，唇角笑意加深，意有所指地说道：“嗯，很甜。”
颜翎玥的脸红了红，“最后一曲你还唱否？”墨翊白看似漫不经心的开口。
颜翎玥摇摇头，“已经有歌姬了，再说我唱的又不好听，专业的事还得专业的人来办。”
“我倒觉得那日你唱得不错。”
此时，餐厅内已是座无虚席，人声伴着悠扬的乐曲，热闹非凡。开门不到一刻钟便有如此盛况，颜翎玥作为参与者之一，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欣慰与成就感。正巧老板娘在柜台后朝她招手，示意需要帮忙。颜翎玥对墨翊白歉然一笑：“你先慢慢用，我去后厨帮把手，这会儿怕是忙不过来了。”
墨翊白笑笑点点头，颜翎玥起身，步履轻快地转身汇入忙碌的人流，朝着后厨的方向走去。
墨翊白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布帘之后，才缓缓收回，独自品味着杯中清茶，耳畔是满堂的喧闹，心中却有一处因她而变得格外宁静。
当那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后厨的布帘之后，墨言知道，时机来了。他从容地端起自己那杯渐凉的茶，缓步走向角落那张桌子。
“这位公子，独坐品茗，不知在下可否有幸同坐，讨教一番？”墨言停在桌旁，声音温润，带着恰到好处的客气，目光却不着痕迹地落在对面那银质面具唯一露出的眼眸上。那是一双深邃难测的眼，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到来。
墨翊白抬眼，对上太子探究的视线，心中了然。他并未起身，只微微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动作随意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仪。“公子请便。这‘汉堡’滋味独特，配以清茶，倒是别有一番风味。”他指了指桌上颜翎玥留下的那碟水果，语气平淡，“只是，空腹享用，略显油腻，幸得这水果清甜解腻。”
墨言从善如流地坐下，顺着他的话道：“确实。听闻这‘汉堡’乃是此店老板娘独创，风靡京城。今日一试，名不虚传。不过，更让在下好奇的是，方才为公子布菜添果的那位姑娘，心思玲珑，体贴入微。”他话锋一转，似是无意，实则紧紧锁住墨翊白的反应。
墨翊白执起茶壶，为墨言斟了一杯新茶，动作优雅流畅，滴水不漏。“萍水相逢，偶得关照，是在下的运气。”他语气淡漠，将两人的关系轻描淡写地推开，却又在墨言接过茶杯时，似是随口一提，“如同这店中的乐曲，相逢是缘，曲终人散，亦是常理。”
墨言指尖微顿，感受到对方话语中若有似无的疏离与警示。他抿了一口茶，茶香清冽，却压不住心中的试探之意。“公子所言极是。不过，有时缘分奇妙，看似离散，或许转瞬又会重逢。就像在下观公子气度，绝非寻常商贾或文人，倒让想起一位长辈。”他目光诚挚，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怀念与探寻，“那位长辈，亦是喜静，好茶，行事深谋远虑。”
堂中乐曲恰在此时转入一段激昂的琵琶独奏，铮铮之声掩盖了瞬间的寂静。墨翊白面具下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带着几分玩味。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轻轻晃动着手中的茶杯，看着杯中茶叶沉浮，“哦？世间相似之人众多。或许只是公子思亲心切，睹物思人罢了。就像这茶叶，产地不同，工艺各异，外形或许相似，内里滋味却是天差地别。”
这话答得巧妙，既未承认，也未完全否认，反而将问题抛回给墨言，暗示他可能只是主观臆断。
墨言心知对方是块难啃的骨头，也不急躁，温声道：“公子高见。是在下唐突了。只是觉得与公子投缘，不免多言几句。京城之地，看似繁华似锦，实则暗流涌动，能得一知己，品茗闲谈，实乃幸事。不知公子在京城会盘桓几日？若有机会，可否再邀公子品评这京中美食？”他试图约下次见面，以期获得更多线索。
墨翊白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行程匆匆，归期未定。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今日能与公子对坐饮茶，已是缘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况且，各人皆有各人的路要走，强求同行，恐生波折。”
这话已是明显的拒绝，同时也暗含提醒，让太子不要深究，各自安好。
两人目光再次于空中交汇。太子墨言看到的是深潭般的平静，底下却仿佛藏着汹涌的暗流；而墨翊白看到的，是太子温和表象下的执着与审慎。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只有周围的喧闹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墨言知道，再问下去，不仅得不到答案，反而会打破眼下这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他已然确定了几分，眼前之人，九成便是他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皇叔。而皇叔显然也认出了他，只是不愿在此刻、此地相认。
他微微一笑，恢复了之前的温润模样，举杯道：“公子说的是。是在下执着了。既然如此，便以此茶代酒，敬这难得的偶遇。”
墨翊白亦举杯，隔着面具，声音听不出情绪：“敬偶遇。”
两只茶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切尽在不言中。饮尽杯中茶，墨言起身，拱手道：“公子慢用，在下先行一步。”
墨翊白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墨言转身离去，背影依旧挺拔温雅，心中却已波澜起伏。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女子就是颜翎玥，而能与她如此亲近，且拥有这般气度、这般心思的，除了翊皇叔，还能有谁？只是皇叔不愿点破，必有他的深意。自己只需心中有数，静观其变即可。
看着太子消失在门口的人流中，墨翊白才缓缓收回目光。他拈起碟中最后一块水果，放入口中，清甜的汁液在舌尖蔓延。面具遮挡下，他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他这个太子侄儿，倒是越发敏锐了。不过，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他瞥了一眼后厨方向，目光柔和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深不见底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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