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谷底求生
刺骨的冰冷,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穿透湿透的衣衫,狠狠扎进皮肤,直抵骨髓。城城猛地从半昏迷状态中惊醒,冰冷的潭水呛入鼻腔,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每一口咳嗽都牵扯着胸口和背部的剧痛,仿佛内脏都被震得移了位。他挣扎着,试图划动几乎失去知觉的四肢,那感觉不像是在指挥自己的身体,而是在拖拽着几根浸透了水的、僵硬的木头。
每一次微小的动作,肌肉都发出酸涩的呻吟,骨骼关节处传来清晰的、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尤其是胸口,那股闷痛如同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呼吸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只能完成半口,带着水汽和血腥味的空气勉强支撑着他即将熄灭的意识。背部的疼痛则更为尖锐,像是被坠落时突出的岩石狠狠刮过,火辣辣地疼。
他强忍着这遍布全身的抗议,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前的模糊和水雾。视线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的心沉了下去。
他们身处一个巨大的深潭边缘,潭水是那种近乎墨黑的绿,深不见底,仿佛隐藏着亘古的凶兽。抬头望去,数百米高的悬崖仿佛连接着灰蒙的天空,一道巨大的瀑布如同天神挥下的白色匹练,携着万钧之势,从崖顶轰鸣着倾泻而下,狠狠砸入潭心。那声音不是普通的流水声,而是持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咆哮,仿佛整个山谷都在这种撞击中颤抖。瀑布砸落处,激起漫天白茫茫的水雾,弥漫在整个谷底,让空气都变得湿重粘稠,呼吸间满是冰冷的水分子。
四周是陡峭得几乎垂直的岩壁,被厚厚的、湿滑的墨绿色苔藓覆盖,间或生长着一些形态诡异的蕨类植物,它们紧紧扒在岩石上,叶片低垂,滴着水珠。这些岩壁严严实实地合拢,将这个深潭包围起来,形成一个完美的、令人绝望的天然巨井。光线从高处那狭窄得如同一条细缝的崖口艰难地透下来,吝啬地洒在谷底,让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幽暗、潮湿、压抑的氛围中,仿佛置身于一个被世界遗忘的潮湿墓穴。
绝地。真正的绝地。城城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两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为之停滞。
“呜……汪……”一声虚弱至极的呜咽和短促的吠叫在身边响起,将城城从瞬间的绝望中拉回。是黑子。它就在他身边不远处的水里沉浮,试图用前肢笨拙地刨水,向岸边游去。但它那条受伤的后腿完全无法动弹,软软地拖在身后,每一次试图用力,都只会让它整个身体失去平衡,呛进更多的水,它黑色的毛发完全湿透,紧贴在身上,显得格外瘦小可怜。
看到黑子那艰难挣扎的模样,城城心中一紧,仿佛那伤痛也传递到了他自己身上。他顾不上自己的剧痛,连忙伸手,探入冰冷的潭水中,准确地托住了黑子柔软的腹部。触手处是湿漉漉的毛发和它因寒冷与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城城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别怕,黑子,我在这儿。”他的声音沙哑干涩,被瀑布的轰鸣掩盖了大半,但他知道黑子能感受到。他咬紧牙关,调动起全身每一丝残存的力量,拖着黑子,同时也依靠着黑子那点微弱的浮力,一起向着最近的一块略微露出水面的岩石挪去。
这段短短的距离,此刻却显得无比漫长。冰冷的潭水像是拥有生命的阻力,缠绕着他的双腿,每一次抬腿都耗费巨大的力气。脚下的潭底是滑腻的卵石和淤泥,稍有不慎就会滑倒。胸口的闷痛随着他的用力而加剧,仿佛有根棍子在胸腔里搅动。他只能大口喘息,吸入的却是冰冷潮湿的空气,刺激着喉咙和肺部。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臂肌肉的痉挛,背部的伤口在水的浸泡和肌肉牵拉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但他托着黑子的手却稳如磐石,不敢有丝毫松懈。黑子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图,不再胡乱挣扎,只是依靠着前肢,配合着城城的动作,发出细微的、忍耐的呜咽声。
终于,他的手指触碰到了那块岩石。岩石表面覆盖着滑腻的青苔,几乎无处着手。城城用尽最后力气,先将黑子往上推,黑子用前爪死死扒住岩石边缘,呜咽着奋力向上爬。城城则在下面用力托举,同时自己也寻找着岩石上微不足道的凸起。指甲在湿滑的岩石表面刮擦,带来钻心的疼,但他顾不上了。
一番艰难的挣扎后,一人一犬终于瘫倒在了那块不算宽敞的岩石上。冰冷的岩石硌着身体,但比起泡在刺骨的潭水里,已是天堂。城城仰面躺着,胸膛剧烈起伏,像是一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哑的杂音,肺部和喉咙火辣辣地疼。他感觉全身的骨头真的像要散架一般,没有一处不痛,没有一处不听呻吟。冰冷的衣物紧紧贴在皮肤上,带走他体内本就所剩无几的热量,让他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他侧过头,看向身边的黑子。黑子同样在剧烈喘息,舌头伸在外面,滴着水珠,身体微微颤抖。它受伤的后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伤口被水泡得发白、肿胀,边缘外翻,看起来触目惊心。
城城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和愧疚。他挣扎着坐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又让他眼前一阵发黑,缓了好几秒才恢复过来。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黑子的头,指尖感受到它皮毛下的冰凉和颤抖。“好孩子,黑子,没事了,暂时没事了……”他喃喃低语,声音轻柔,试图安抚这忠诚的伙伴。
黑子感受到他的抚摸,艰难地转过头,伸出温热的舌头,舔了舔城城那布满擦伤和冰冷的手背。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机警和活力,只剩下全然的依赖、疲惫,以及对他无条件的信任。这眼神像一根针,深深扎进城城心里,同时也注入了一股奇异的力量。
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他必须尽快离开水面,找到干燥的地方。湿冷会迅速带走体温,导致失温,那将是致命的。黑子的伤口需要处理,浸泡在脏水里极易感染。他们需要食物,需要水(干净的水),需要找到出路……一连串的现实问题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劫后余生的些微庆幸。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那几乎垂直的、湿滑的、高不可攀的岩壁,心脏像是被浸入了冰潭。从那里爬上去?以他现在的状态,带着受伤的黑子,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绝望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比谷底的水雾更加浓重。
他的目光不死心地沿着岩壁底部,一寸一寸地仔细搜寻。瀑布的轰鸣和水雾干扰着他的视线,苔藓和蕨类植物构成了天然的迷彩。忽然,他的目光在瀑布水幕的侧后方定格。那里,一片异常茂密的墨绿色藤蔓和低矮灌木之后,岩石的色泽似乎有些不同,那是一个……幽深的凹陷?
是岩石的阴影,还是……洞穴?
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苗,如同风中残烛,在他几乎冻结的心湖中悄然燃起。无论是福是祸,那至少是一个可能,一个变化!总好过在这冰冷的岩石上坐以待毙。
这丝希望让他重新振作起精神。他必须行动起来,立刻,马上!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剧痛,开始处理眼前最紧急的事情。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早已破烂不堪的衣物,选择性地撕扯下几条相对干净、还算完整的布条。布条浸了水,撕起来格外费力,牵扯着肌肉一阵酸痛。他小心翼翼地将黑子受伤的后腿轻轻抬起,黑子痛得身体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但它没有挣扎,只是信任地看着城城。
城城的心揪紧了,动作更加轻柔。他用布条小心地缠绕在伤口上方,进行简单的压迫和固定,尽量避免移动伤腿带来的二次伤害。他不懂专业的包扎,只能凭借常识,尽量包扎得紧实一些,但又不敢太紧以免影响血液循环。看着黑子腿上的肿胀和苍白,他的心沉甸甸的。
“黑子,坚持住,我们找个地方躲一躲,找个干燥的地方。”城城轻声说道,像是在对黑子说,也像是在对自己打气。然后,他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将黑子背到自己的背上。
黑子的体型不小,体重对于此刻伤痕累累、体力耗尽的城城来说,堪称巨大的负担。当黑子的前爪搭上他肩膀,大部分体重压上来时,城城闷哼一声,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他连忙用手撑住岩石,才稳住身形。背部的伤口被压迫,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瞬间冒出了一身冷汗。但他没有犹豫,调整了一下姿势,用一只手紧紧托住黑子的臀部,另一只手则准备用来保持平衡和攀扶。
“我们走,黑子,抓紧我。”他低声说,然后迈出了第一步。
沿着潭边狭窄的、布满湿滑青苔的岩石带移动,是一项极其艰巨的挑战。脚下的岩石滑腻异常,有些地方长满了水藻,踩上去如同踩在涂了油的冰面上。瀑布激起的水汽如同冰冷的细雨,持续不断地打在他的脸上、脖子上,顺着衣领往身体里钻,带走他体内可怜的热量。视线也因为水雾而变得模糊不清。
他必须全神贯注,将每一分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他弓着腰,尽量降低重心,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极其小心。脚趾在湿透的鞋子里死死抠住鞋底,试图增加一点摩擦力。空着的那只手不断在长满苔藓的岩壁上摸索,寻找任何一点可能的凸起或缝隙,指甲很快就被磨破,渗出血丝,混合着绿色的苔藓和黑色的泥污。
背上的黑子似乎也明白此时的艰难,它尽量伏低身体,减少晃动,温热的呼吸喷在城城的颈侧,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安慰。但这份重量却是实实在在的,每多走一步,城城都感觉自己的体力在飞速流逝。胸口像是压着巨石,呼吸变得愈发急促和困难,肺部如同被撕裂般疼痛。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仿佛随时都会罢工。
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在城城的感觉中,却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汗水不断从额头渗出,混合着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岩石上,瞬间消失无踪。他的衣衫早已被汗水和潭水彻底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而粘腻。有几次,他脚下一滑,身体猛地摇晃,差点带着黑子一起栽进旁边幽深的潭水里。那一刻,心脏几乎跳出喉咙,他全靠着手臂死死抓住岩壁上的一块凸起,才勉强稳住,惊出一身冷汗,背部的疼痛也因此而加剧。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二十分钟,也许半个世纪。终于,他接近了那片茂密的藤蔓。藤蔓湿漉漉的,垂落下来,像一道绿色的门帘。他停下脚步,喘息着,仔细观察。藤蔓之后,岩石确实向内凹陷,形成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通过,里面深邃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但就在这时,一股微弱的、带着土腥味和某种干燥气息的冷风,从洞口内部吹拂出来,轻轻撩动了他额前湿透的头发。
有风!城城的心中猛地一跳,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悦如同暖流般瞬间涌遍全身!有风,就意味着这个洞穴可能并非死路,它可能有其他的出口,或者至少与外界有所联通!
这发现给了他巨大的鼓舞,连身上的伤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他先将黑子从背上小心地放下来,安置在洞口内侧一块相对干燥的沙土地上。黑子一接触到干燥的地面,就本能地蜷缩了一下身体。
然后,城城自己深吸一口气,拨开那些湿漉漉、纠缠在一起的藤蔓,弯腰钻了进去。
洞穴内部果然比洞口要宽敞一些,大约有寻常房间大小,高度也足以让他站直身体。地面是干燥的沙土,踩上去软软的,发出沙沙的轻响,与外面岩石的湿滑坚硬形成鲜明对比。空气虽然清凉,带着泥土和岩石的味道,但却没有了外面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湿冷感。最重要的是,这里听不到瀑布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只有隐约的、被距离和岩壁阻隔后的沉闷回响,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一种久违的、令人心安的寂静笼罩下来。
这里,暂时安全了。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城城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但干燥的洞壁。一阵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涌上来,他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感觉整个胸腔都在痉挛,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的味道。他用手背擦了擦嘴,手背上留下了一抹淡淡的血丝。他心中一凛,但此刻连担忧的力气都没有了。
黑子靠在他身边,将头枕在他的腿上,发出细微而疲惫的呜咽声,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疼痛。
城城伸出手,紧紧搂住黑子,从它身上汲取着一点温暖,同时也传递着自己微不足道的体温。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转眼就被更沉重的现实黑暗所吞没。
伤势、饥饿、寒冷、疲惫,以及如何从这个绝谷中出去……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前途依旧一片迷茫,甚至比外面幽深的潭水更加黑暗,更加令人绝望。
他靠在冰冷的洞壁上,感受着怀中黑子瑟瑟发抖的身体,望着洞口藤蔓缝隙外那一片被水雾笼罩的、绝望的、高耸入云的崖壁,那崖壁如同囚笼的栏杆,将他与外界隔绝。
然而,在这片无边的黑暗和绝望之中,他的眼神却并没有熄灭,反而在适应了洞穴的昏暗后,一点点地、艰难地凝聚起光芒。那光芒来自于求生本能,来自于对黑子的责任,也来自于内心深处那股不肯屈服的韧劲。
无论如何,他活下来了,黑子也活下来了。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他们竟然都还活着。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不能放弃。
他必须找到办法,带着黑子,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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