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元年的夏末,洛阳城在经历了董卓兵临城下的惊魂和朝堂初定的喧嚣后,似乎终于迎来了一段短暂的平静期。
蝉鸣依旧聒噪,但皇宫深处,那份因权力博弈而生的紧绷感,并未随着天气的转凉而稍有松懈。
刘协被封陈留王、董太后被“礼送”出京的后续事宜,在卢植的亲自督办下,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一支由北军精锐和宫廷内侍组成的队伍已经组建完毕,不日即将护送董太后的凤驾前往陈留。
陈留国的相、都尉等关键属官的人选,也在陈宫与吏部的紧密磋商下初步拟定,只待最后报请皇帝批准。
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彰显着朝廷如今日益提升的效率和掌控力。
刘辩深知,这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袁绍在朝堂上越发沉默,但其府邸门前的车马,并未真正减少。
西边渑池的董卓,更像是一头蛰伏的恶狼,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次露出獠牙会在何时。
更让刘辩感到如芒在背的是,他对洛阳城内外的许多事情,了解得依然不够深入,不够及时。
他需要一双,不,是无数双眼睛,替他去看,去听,去洞察那些隐藏在阴影里的秘密。
这一日,夜幕低垂,南宫却并非一片寂静。
刘辩的寝宫嘉德殿偏殿内,却只点着几盏昏黄的宫灯,光线幽暗,将君臣二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陛下深夜召臣前来,可是为了那‘耳目’之事?”陈宫放下手中一份关于司隶地区秋粮征收预估的文书,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眉头微锁的年轻皇帝。
他看得出来,刘辩有心事,而且与近日朝堂上那些明面的事务无关。
刘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手指蘸了蘸杯中微凉的茶水,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缓缓写下了两个字——“察事”。
水迹淋漓,在灯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公台,卢师与蔡公回朝,如同给朕添了左膀右臂,朝局为之一稳。
奉先镇守西线,暂保门户无忧。曹孟德整饬城防,洛阳看似固若金汤。”刘辩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但朕这心里,却总觉得不踏实。袁本初近日过于安静了,这不像他的性格。董卓在渑池,绝不会只是屯田练兵。
还有这洛阳城内,百万人口,三教九流,每日有多少暗中的交易,多少针对朕与朝廷的密谋,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发生,而朕却如同聋子、瞎子一般?”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陈宫:“朕需要知道,袁绍闭门不出时,在与何人密谈?
董卓的军营里,每日进出的是哪些人,运的是粮草还是军械?
这洛阳城的市井之间,又流传着哪些对朝廷不利的谣言?
这些,光靠明面上的官吏奏报,远远不够。我们需要一双藏在暗处的眼睛。”
陈宫看着案几上那渐渐干涸、只剩淡淡水痕的“察事”二字,缓缓点了点头。
他明白皇帝的担忧,也深知此事的重要性与敏感性。
“陛下所虑,正是臣近日也在思忖之事。”陈宫压低声音,
“以往朝廷虽有校事官、刺奸等职司,或隶属光禄勋,或归司隶校尉管辖,但往往权责不清,且极易被权臣利用,成为党同伐异的工具,甚至反噬自身。如灵帝时之诏狱,便是前车之鉴。”
刘辩颔首,他来自后世,对特务政治的利弊有着更清醒的认识。
用好了,是无往不利的利器;用不好,就是毁灭自身的毒药。
“故而,此事必须隐秘,必须绝对可靠,直接对朕……以及先生你负责。”刘辩强调道,
“其职能,暂定两点:一为对外,侦缉敌情,尤其是董卓及各地方潜在割据势力的动向。
二为对内,监察百官,重点是京畿地区各级官吏是否有贪腐、渎职、乃至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之行。
但,非有确凿证据或重大嫌疑,不得轻易惊动、抓捕,以搜集情报为主。”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条:“此事独立于现有朝廷官制体系之外,不设公开衙署,人员身份严格保密,所需钱粮用度,由朕之少府特支,不走大司农账目。”
陈宫眼中露出赞许之色。皇帝年纪虽轻,思虑却极为周详。
独立、隐秘、直接效忠、以情报为主,这几点原则,最大限度地规避了此类机构可能带来的弊端。
“陛下明见。如此设置,可保其隐秘与效率。”陈宫道,
“只是,这统领之人,以及首批骨干,需极为谨慎挑选。统领者,需对陛下绝对忠诚,心思缜密,行事果决,且最好……不为常人所知。”
这是一个难题。有能力的人,往往已有官职在身,目标太大。而身份低微、不为人知者,又未必有能力担此重任。
刘辩沉吟片刻,忽然问道:“先生前日曾言,已物色了几个可用之人,各有专长。不知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陈宫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帛书,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字,显然是为了保密,未敢详录。
“臣通过一些隐秘渠道,初步考察了几人。”陈宫将帛书递给刘辩,同时低声介绍,
“其一,名为王韧,原为京兆尹下属一名老吏,精通刑名律法,尤擅从卷宗账目中寻找破绽,因性情耿直,不善逢迎,多年不得升迁,郁郁不得志。
其二,名为赵五,乃洛阳西市一泼皮头目,看似惫懒无赖,实则消息极为灵通,三教九流皆有接触,对市井之事了如指掌。
其三,是一对孪生兄妹,兄名阿枭,妹名阿隼,自幼被一退伍老斥候收养,学得一身追踪、潜伏、伪装的本事,身手敏捷,尤擅野外和夜间行动。其养父去世后,二人以承接一些不便明言的私活为生,在特定圈子里小有名气。”
刘辩仔细看着帛书上那几个简单的名字和寥寥数语的评价,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王韧代表着对官僚体系和文书漏洞的熟悉;赵五代表着对底层市井情报网络的掌控;阿枭阿隼则代表着执行特殊外勤任务的能力。这个初步的架构,倒是考虑得颇为周全。
“此三人……背景是否干净?可靠程度如何?”刘辩最关心的是忠诚。
“臣已暗中查访过。”陈宫谨慎地回答,
“王韧家境清贫,有一老母在堂,为人孝悌,其郁郁不得志,正可引为援手。
赵五虽混迹市井,但颇重义气,有其底线,且其势力范围与袁家、其他几个大家族并无太深瓜葛。
阿枭阿隼……此二人只认钱财和承诺,但据闻极重信誉,一旦接下委托,从未失手。如何让他们死心塌地,还需陛下圣裁。”
刘辩明白,对于王韧这类不得志的底层官吏,给予机会和尊重,或许就能换来忠诚;对于赵五这样的市井人物,需要恩威并施,给予其无法拒绝的利益和一定的约束;而对于阿枭阿隼这类江湖人,则需要更巧妙的手段。
“可先接触。”刘辩做出了决定,“由先生安排可靠之人,分别试探其意向。
王韧那里,可以许诺一个能施展其才干的‘前程’;赵五那里,许以重金,并可暗示有官方背景,使其有所忌惮,不敢背叛;至于阿枭阿隼……”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告诉他们,朕可以给他们一个‘官身’,一个光明正大、荫及子孙的身份,但前提是,他们需要先证明自己的价值,并献上绝对的忠诚。第一次任务,可以付给他们双倍酬金。”
“臣明白。”陈宫将刘辩的指示牢记于心,“那……统领之人?”
刘辩站起身,在昏暗的殿内踱了几步。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忽明忽暗。
“此人选,确实棘手。”刘辩叹了口气,“能力、忠诚、隐秘,三者缺一不可。曹操手下能人辈出,但用之于此,恐其尾大不掉。
吕布麾下,张辽沉稳,高顺忠义,但皆为军中栋梁,不宜轻动,且于此道未必擅长。卢师、蔡公门下,多是清流文人,亦非此料……”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最后落在角落里一个默默侍立、如同影子般毫无存在感的老宦官身上。
那是他乳母招揽来的心腹之一,名叫平吉,平日负责看守嘉德殿的偏门,寡言少语,但从无差错。
刘辩心中微微一动,但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宦官身份敏感,极易引人注目,且能力也未必足够。
“或许……我们不必急于确定一个总领全局之人。”陈宫忽然开口,
“初期事务不会太多,陛下与臣可亲自掌管。
让王韧、赵五、阿枭阿隼他们先各自发展,互不知晓对方存在,由臣单线联系。
待日后规模扩大,或有合适人选出现,再行整合不迟。如此,即便其中一环出事,也不至于波及全体。”
刘辩眼睛一亮:“先生此议甚妥!就依此办。初期规模不必大,重在精干和可靠。先生可全权负责联络与指令下达,最终情报汇总于朕处。”
“臣,领旨。”陈宫肃然应道。
接下来几天,陈宫不动声色地开始了行动。他通过不同的中间人,以各种看似合理的借口,分别接触了王韧、赵五以及阿枭阿隼兄妹。
对于王韧,陈宫派去的人以一个“正在筹设、专司核查疑难陈年旧案与账目疏漏的新衙署”的名义,给予了王韧极大的尊重和许诺,表示欣赏其才能,一旦衙署正式成立,必将委以重任。
困顿半生的王韧得知后,激动得老泪纵横,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表示了效忠之意,并立刻开始利用自己多年积累的经验和人脉,暗中梳理各级官吏可能存在的贪腐线索和行事规律。
对于西市泼皮赵五,接触则显得更直接也更市侩一些。
一位自称“背景深厚”的豪商,找到了赵五,抛出了大笔的金银,要求他定期提供洛阳城内各类流言蜚语、人员往来、以及各大家族外围势力的动向。
豪商隐约透露了其背后有“宫里”的关系,让精明的赵五既感到兴奋,又心生畏惧,知道这钱拿着烫手,但巨大的利益和潜在的威胁,让他根本无法拒绝。
他手下的那些泼皮无赖,很快就被调动起来,成了遍布洛阳街巷的隐形耳目。
至于阿枭和阿隼,接触过程则充满了江湖气息。
一份报酬极其丰厚的委托,通过一个隐秘的中间站送到了他们手中,要求他们监视司隶校尉府(袁绍)几个特定属官的夜间行踪,并记录下他们与哪些不明身份的人接触。
任务要求写得明确,酬金先付一半,事成之后付清,并且暗示,如果表现出色,委托方可以为他们解决“身份”问题。
对于常年游走在灰色地带、渴望摆脱“黑户”身份的兄妹二人来说,这个条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们几乎没有犹豫,便接下了这第一单“投名状”。
这一切,都在极其隐秘的状态下进行着。
王韧依旧每日按时去那个清闲的衙门点卯,然后利用业余时间,在油灯下整理那些看似无用的陈年卷宗。
赵五依旧在西市呼喝着他的手下,收着保护费,但同时,一些关于某官员管家常去某赌坊、某家丁与不明人士私下接触的消息,开始悄然汇集到他那里。
阿枭和阿隼则如同真正的夜枭与隼鸟,悄无声息地融入洛阳的夜色,追踪着他们的目标。
刘辩并没有急于看到成果,毕竟搭建这样一个网络非一日之功。
他每日依旧按时上朝,听取卢植、陈宫等人关于政务军情的汇报,批阅奏章,去永乐宫向何太后请安,表现得与往常并无二致。
就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一张无形的、初具雏形的监察之网,已经开始在洛阳城内外悄然铺开。
这天傍晚,刘辩在御花园中散步,曹操恰好入宫禀报城防加固工程的进展。
事情禀报完毕,曹操并未立刻告辞,而是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陛下,近日臣在整顿城防时,发现一些有趣的现象。”
“哦?孟德有何发现?”刘辩停下脚步,看向曹操。夕阳的余晖给曹操那张精明干练的脸镀上了一层金边。
“洛阳西市的几个地头蛇,近日似乎规矩了不少,连带着西市的治安都好了些许。”曹操笑着说道,眼神却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刘辩的反应,
“据下面的人说,好像是那个叫赵五的泼皮头子,突然约束了手下,还主动帮着维持秩序。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刘辩心中微微一动,面色却不变,淡然道:“或许是慑于孟德你整饬城防的威严,不敢再肆意妄为了吧。市井之徒,趋利避害,也是常情。”
曹操呵呵一笑,拱手道:“陛下说的是,或许是臣多心了。只是觉得有些突兀,故而言及。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告退。”
看着曹操离去时那略显深意的背影,刘辩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曹操的嗅觉,果然灵敏。赵五那边,看来还需要更加小心,动作不能太大。
几天后,陈宫秘密入宫,带来了第一份初步的“成果”。
“陛下,这是王韧整理的,关于司隶校尉府近年来几桩涉及田产纠纷和徭役征发旧案的疑点摘要。”陈宫将一份写满小字的帛书递给刘辩,
“虽然都是些陈年旧事,证据也多已湮灭,但其中运作的手法和涉及的几个关键人物,颇有值得玩味之处。尤其是与袁家几个旁支子弟和门客,隐隐有所关联。”
刘辩接过帛书,仔细看了起来。上面记录的事情并不大,无非是几处田产的归属模糊不清,几次徭役的征发名单存在猫腻,涉及的钱粮也不算巨万。
但正如陈宫所说,其背后若隐若现的关联,指向了袁氏这棵大树盘根错节的根系。
这就像是在一块完整的木板上,找到了几处可能存在的蛀孔。
“告诉王韧,做得很好。让他继续,但务必谨慎,不要打草惊蛇。”刘辩将帛书收起,吩咐道。
“是。”陈宫点头,随即又道,“阿枭阿隼兄妹那边,也有了回音。
他们跟踪袁绍府上两名负责采办和车马的属官数日,发现其中一人在夜间曾多次秘密前往城北一处僻静的宅院,与几个身份不明、但举止颇类军伍之人接触。
另一人则与南阳来的几个商人过往甚密,而那几个商人,明面上的生意不大,但出手却异常阔绰。”
南阳?刘辩立刻想到了被外放为后将军、驻守南阳的袁术!袁绍和袁术之间,难道一直保持着某种秘密联系?
“让他们继续盯着那处宅院和那几个南阳商人,想办法弄清楚宅院里那些人的身份,以及南阳商人的真实背景和目的。”刘辩沉声道,
“告诉阿枭阿隼,此事若成,朕答应他们的‘身份’,绝不食言。”
“臣明白。”陈宫应下,犹豫了一下,又道,
“陛下,初期投入不小,尤其是赵五和阿枭阿隼那边,所需金银……”
“无妨。”刘辩摆手,“少府虽不宽裕,支撑这点用度还够。记住,钱财方面,不必吝啬,但每一笔支出,必须有明确记录和去向,由先生你亲自审核。”
“臣遵命。”
陈宫离去后,刘辩独自站在殿内,望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夜幕。洛阳城华灯初上,万家灯火,看似一片祥和。
但他知道,在这片祥和之下,有多少阴谋在滋生,有多少交易在暗中进行。
如今,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只能依靠朝堂奏报和道听途说来判断局势的“聋子”和“瞎子”了。
虽然这双“眼睛”还很小,很稚嫩,看到的景象也还很模糊,但这无疑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开始。
他想起曹操今日那看似无意的话,心中警惕更甚。组建密探之事,必须更加隐秘,步伐也要更稳。
现在还不是大刀阔斧的时候,埋下种子,耐心浇灌,等待它们在地下悄然生长,结成一张真正能够覆盖整个帝国阴影面的巨网,那才是最终的目标。
“袁本初,董仲颖……还有这满朝的魑魅魍魉。”刘辩低声自语,年轻的脸庞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明暗不定,
“且让朕看看,你们究竟能在这昭宁元年的夜色里,隐藏多少秘密。”
他转身走回案前,拿起那份关于袁绍属官异常动向的简要报告,再次仔细看了起来。
他知道,这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的风暴,还隐藏在那深不可测的水面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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