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元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比往年更晚一些。
洛阳城头残存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寒风依旧料峭,但城内那股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新朝的隐约期待,却如同冻土下顽强钻出的草芽,给这座古老的帝都注入了一丝难得的生机。
在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权力的磨合与暗涌从未停歇。
皇宫,尚书令署。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初春的寒意。
陈宫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公文之中,眉头微蹙。
他刚刚批阅完一份来自司隶校尉府(袁绍)关于清查“逆宦余党关联人员”的扩大化名单,再次提笔驳回,并附上了措辞严厉的批评,强调“陛下仁德,首恶既诛,不当牵连过广,动摇人心”。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驳回袁绍的类似请求了,两人之间的龃龉日益明显。
另一边,是关于北军整编和洛阳城防物资调配的各类申请,都需要他逐一审核、协调、批复。千头万绪,让他清癯的脸上难掩疲惫。
“先生,还在忙?”刘辩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今日未穿繁复的冕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更显身形单薄,但眉宇间的沉稳之气,却比数月前浓重了许多。
陈宫连忙起身欲行礼,被刘辩快步上前扶住:“先生不必多礼。朕看你这里灯火常明,便过来看看。可是遇到了难处?”
陈宫请刘辩坐下,将方才驳回袁绍名单的事情简单说了,苦笑道:“袁本初其心……昭然若揭。借清查之名,行排除异己、安插亲信之实。长此以往,恐非朝廷之福。”
刘辩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袁绍……其心不死啊。先生做得对,眼下稳定压倒一切,绝不能任由他掀起新的狱案,搞得人心惶惶。此事,朕会寻机在母后面前分说。”
他知道,何太后对袁绍这类世家子弟观感不差,有时难免会受其影响。
“陛下圣明。”陈宫点头,随即又拿起另一份文书,
“此外,吕将军昨日又派人送来奏报,言称谷城防务已初步稳固,但军中马匹损耗甚大,粮草亦需补充,再次请求拨付,并……重申其欲主动出击,寻董卓主力决战之意。”
刘辩闻言,不禁揉了揉额头:“这个奉先……勇猛可嘉,就是这性子……先生如何回复的?”
“臣已按陛下之意回复,嘉奖其辛劳,所需马匹粮草,着有司酌情拨付。然,严令其谨守防线,不得浪战,一切以稳守为上。”
陈宫答道,“只是,吕将军心高气傲,屡次请战被拒,臣恐其心中不快,日久生怨。”
刘辩沉默片刻,忽然道:“奉先驻守前线,力拒国贼,确实劳苦功高。仅靠文书往来,恐难尽释其心。
先生,朕意,欲亲往谷城劳军,一来提振前线士气,二来,也与奉先当面叙话,以示朝廷恩遇,安其心志。你以为如何?”
陈宫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沉吟起来。
皇帝亲赴前线,风险不小,虽说董卓已退至渑池,但兵凶战危,万一有个闪失……不过,他仔细一想,此举确实有其深意。
吕布此人,重名重利,更重面子,皇帝若能亲临,给予其足够的尊荣,或能有效安抚其躁动之心,加深其对皇帝的归属感。这比十道安抚诏书都管用。
“陛下此议……虽有风险,然若能成行,对稳固军心、笼络吕布,确有大益。”陈宫缓缓道,
“只是,需周密安排,确保万无一失。可令曹操精选可靠兵马沿途护卫,并密令吕布、张辽等人,加强戒备,严防西凉细作。”
“好!那就这么定了!”刘辩见陈宫赞同,精神一振,
“具体事宜,就劳先生与曹操筹划。三日后,朕便启程前往谷城!”
消息传出,朝廷内外反应不一。
何太后闻讯,颇为担忧,将刘辩叫去叮嘱了许久,无非是“天子身系社稷,不可轻涉险地”之类的话。
刘辩耐心解释,言明此举对于稳定军心、激励将士的重要性,并保证护卫周全,何太后见其意已决,加之陈宫也认为可行,只得勉强同意。
袁绍得知后,在府中与许攸等人密议,认为小皇帝这是在刻意拉拢吕布,培植自身武力,对其更为忌惮。
曹操接到命令,则是雷厉风行,立刻调兵遣将,规划路线,布置沿途岗哨,确保皇帝安危万无一失。
他深知此事关系重大,同时也明白,这是皇帝对他能力的又一次考验和信任。
三日后,一支规模不大却极为精干的队伍,簇拥着天子车驾,出了洛阳城,向西而行。
刘辩拒绝了过于奢华庞大的仪仗,只带了必要的宿卫和侍从,以及陈宫、曹操等核心官员同行。
车驾行进速度不快,沿途可见战争留下的创伤——废弃的村舍、荒芜的田地,偶尔还能看到路边来不及掩埋的白骨。
刘辩坐在车中,看着窗外的景象,心情沉重。书本上的“天下崩乱”、“生灵涂炭”,远不如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他更加坚定了要尽快稳定局势、恢复民生的决心。
经过一日多的行程,队伍平安抵达谷城。
此时的谷城,已与数月前大不相同。城墙得到了加固,城外挖掘了壕沟,设置了拒马、鹿砦,营寨连绵,旌旗招展,一派森严气象。
得知皇帝亲临,吕布早已率领张辽、高顺等一众将领,顶盔贯甲,出营十里相迎。
“末将吕布,恭迎陛下圣驾!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吕布见到天子銮驾,率先单膝跪地,声若洪钟。
他身后,数千将士齐刷刷跪倒,山呼万岁之声,震彻原野。
刘辩在陈宫、曹操的陪同下,走下马车。
他亲自上前,扶起吕布:“奉先将军快快请起!诸位将士请起!尔等为国戍边,力拒国贼,辛苦了!”
他目光扫过吕布身后那些风尘仆仆、却眼神锐利的将士,心中亦有些激动。这就是他如今赖以维系统治的重要武力支柱。
吕布起身,看到皇帝如此年轻,却亲自来到这前线之地,心中那份因屡次请战被拒而产生的不快,顿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受到重视的满足感和豪情。
“陛下亲临,三军感奋!末将等必誓死效忠陛下,保境安民!”吕布大声说道,语气诚恳。
刘辩含笑点头,在吕布等人的簇拥下,进入谷城大营。
中军大帐内,早已设下简单的宴席,为皇帝接风洗尘。
虽无洛阳宫中的珍馐美馔,但大块的牛羊肉,醇烈的烧酒,却更符合军旅之气。
酒过三巡,气氛热络起来。
吕布几碗酒下肚,脸上泛着红光,话也多了起来,对着刘辩和陈宫,又开始大谈他的进攻方略:“陛下,陈尚书!你们是没看见,上次在落雁坡,某家是如何杀得那牛辅屁滚尿流!
如今我军士气正旺,粮草也已补充,正该一鼓作气,直捣渑池,擒杀董卓老贼!何必在此空耗时日?”
陈宫闻言,放下酒碗,温言道:“吕将军勇武,天下皆知。然董卓虽退,实力未损,其据守渑池,以逸待劳。我军若长途奔袭,师老兵疲,恐为其所乘。
陛下与朝廷之意,乃是以稳为主,先巩固根本,积蓄力量,待时机成熟,再行雷霆一击。”
吕布眉头一皱,显然不太认同这套“以稳为主”的理论,但碍于皇帝在场,没有直接反驳,只是闷声道:“陈尚书总是这般谨慎!打仗哪有不冒险的?等来等去,只怕那董卓又生出什么变故!”
刘辩见状,知道光讲道理难以说服吕布,便笑着举杯:“奉先之心,朕深知之。然用兵之道,一张一弛。
将军乃朕之肱骨,国之干城,朕还要倚仗将军为朕扫平天下,岂能轻易涉险?
这出击之事,还需从长计议。来,朕敬将军一杯,谢将军为朕守此门户!”
皇帝亲自敬酒,话语中又极尽推崇倚重之意,吕布顿感受用无比,那点不快立刻抛到九霄云外,连忙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豪气道:“陛下放心!有某家吕布在,绝不让一个西凉贼子越过谷城!这门户,某家替陛下守得稳稳的!”
刘辩又转向张辽、高顺等人,一一勉励,询问军中情况,言辞恳切,态度平和,让这些将领都感到如沐春风,心中对这位年少天子的好感大增。
宴席之后,刘辩在吕布的陪同下,巡视了谷城防务,检阅了部队。看着军容整肃、士气高昂的并州军,刘辩心中稍安。
他特意去看望了高顺统领的陷阵营,对这支军纪严明、装备精良的特殊部队表示了赞赏,让一向沉默寡言的高顺也难得地露出了动容之色。
当晚,刘辩召吕布、陈宫于行在(临时驻跸之所)密谈。
烛光摇曳,映照着三人年轻却已肩负重任的脸庞。
“奉先,公台,”刘辩看着眼前一文一武,语气凝重,
“今日无外人,朕便与二位说几句心里话。董卓虽暂退,然其势大,绝非旦夕可平。
袁绍等人在朝中,亦非真心辅朕。如今朕能倚仗者,唯有二位爱卿。”
他这话说得推心置腹,将吕布提到了与陈宫并列的核心位置。
吕布闻言,胸中豪气顿生,又有一种被绝对信任的感动,当即拍着胸脯道:“陛下何出此言!布一介武夫,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官拜都督,封侯赐爵!此恩此德,布纵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陛下但有所命,布万死不辞!”这番话,倒是出自真心。
他吕布或许反复,但谁给他足够的尊重和利益,他此刻的忠诚便是炽热的。
陈宫也肃然道:“臣本寒微,蒙陛下简拔于草莽,授以机要,敢不竭诚尽智,以报陛下知遇之恩?宫与吕将军,必同心协力,辅佐陛下,共安社稷!”
刘辩看着二人,心中感慨。这就是他如今最核心的班底了。
一个多谋善断、总揽全局的谋主,一个勇冠三军、威慑敌胆的猛将。
虽然这个组合还存在隐患(吕布的稳定性),但至少在此刻,他们因为共同的利益和目标,紧密地站在了他的身边。
“好!有二位爱卿此言,朕心甚安!”刘辩动情道,
“如今朝廷初定,内忧外患。对外,需仰仗奉先之勇,稳守边疆,震慑董卓。对内,需依靠公台之智,梳理政务,稳固朝纲。
朕年少,经验浅薄,日后诸多事宜,还需二位多多辅弼!”
他这番姿态放得很低,完全是以合作者、乃至晚辈的姿态在与两人交流,这让吕布和陈宫都感到一种被尊重和被需要的感觉。
“陛下放心!”吕布慨然应诺。
“臣必尽心竭力!”陈宫躬身领命。
这一刻,少年天子、寒门谋士、并州猛将,这三股力量,在谷城这座前线军镇,完成了一次意义深远的携手。
一个以刘辩为核心,以陈宫为大脑,以吕布为拳头的权力三角,初步成型。
当然,刘辩深知,这种关系需要不断的维护和巩固。
他看向吕布,笑道:“奉先将军驻守边关,风餐露宿,朕心实有不忍。朕已命人于洛阳寻得一副上好西域金丝软甲,轻便坚固,可防流矢,回头便赐予将军。
另外,将军的战马虽是神驹,然冲锋陷阵,损耗亦大,朕再拨付良马五十匹,供将军麾下精锐换乘。”
金银官职已赏,此刻赏赐更具实用性的甲胄马匹,更是投其所好,显得关怀备至。
吕布大喜,他最爱宝马铠甲,皇帝此举,可谓挠到了他的痒处,连忙拜谢:“谢陛下厚赐!布……布定以此甲此马,多杀敌酋,报效陛下!”
刘辩含笑点头,又对陈宫道:“公台总领尚书台,日理万机,亦需保重身体。朕已吩咐下去,日后尚书令署用度,比照三公,一应供给,不得短缺。
另,朕知先生清廉,家中用度或有不足,特赐钱五十万,绢百匹,以供家用。”
这是对陈宫工作的肯定和生活上的关怀。
陈宫心中温暖,再次拜谢:“陛下厚恩,臣……感激不尽!”
这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和恰到好处的赏赐,彻底拉近了三人之间的距离。
帐内气氛融洽,仿佛不再是严格的君臣,而是志同道合的伙伴在共商大计。
随后,三人又具体商议了西线防务的细节,如何加强与洛阳的联系,如何防范董卓可能的偷袭等,直至深夜。
第二天,刘辩在谷城大校场,举行了正式的劳军仪式,将带来的酒肉金银赏赐给全军将士,再次发表了鼓舞人心的讲话。
皇帝亲临前线犒军,让并州军上下士气达到了顶峰,“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劳军完毕,刘辩一行便启程返回洛阳。吕布率领众将,一直送出二十里外,方才依依惜别。
回程的路上,刘辩与陈宫同乘一车。
“陛下此番谷城之行,效果显着。”陈宫看着窗外逐渐远去的谷城轮廓,轻声道,
“吕将军心结已解,短时间内,西线当可无虞。”
刘辩点了点头,脸上却并无太多轻松:“奉先其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今日之诺,能维持多久,犹未可知。还需先生日后多多费心,与之保持沟通,既要用其勇,亦要缓其躁。”
“臣明白。”陈宫应道,“经此一事,吕将军对陛下的忠诚,当更进一层。只要陛下持续示以恩义,信之用之,同时以张辽、高顺等稳重之将稍加匡辅,短期内应不致有大问题。”
“但愿如此。”刘辩叹了口气,“如今内部,袁绍虎视眈眈,母后垂帘,亦添变数。外部董卓威胁未除……朕这皇位,坐得并不轻松啊。”
陈宫看着少年天子眉宇间那与年龄不符的忧色,心中亦是感慨,宽慰道:“陛下勿忧。自古成大事者,必历磨难。如今核心班底初成,陛下已非昔日孤立无援。
只要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剪除内忧,扫平外患,中兴汉室,并非虚妄。”
刘辩闻言,精神稍振,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先生说的是。路要一步一步走。接下来,该是好好整顿内部,会一会那位四世三公的袁本初了。”
车驾辚辚,向着洛阳方向驶去。
而在谷城返回营地的路上,吕布坐在高大的战马,志得意满。
皇帝亲临的荣耀,推心置腹的交谈,以及那即将到手的金甲良马,都让他心情畅快无比。
张辽跟在他身侧,见他心情甚好,便趁机劝道:“将军,陛下如此信重,亲临劳军,我等更当谨守职责,稳守防线,不负圣望。”
吕布此刻正在兴头上,对张辽的话也能听进去几分,哈哈笑道:“文远放心!某家晓得轻重!陛下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这谷城,某家定给他守得铁桶一般!至于出击董卓嘛……既然陛下和陈尚书都认为时机未到,那便再等等!总有机会让某家施展手段!”
看着主将似乎暂时安分下来,张辽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但他清楚吕布性情易变,今日之诺,能约束他多久,仍是未知之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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