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总抵押房产、孤注一掷的“三羊牌”清仓大甩卖,如同一场席卷全国的商业风暴,在媒体的推波助澜和价格屠刀的挥舞下,最终以惨烈的代价,清空了如山库存,回笼了宝贵的资金。然而,“三羊牌”这个曾经承载着国货荣光与市场野心的品牌,也在低价倾销的狂潮中,彻底透支了信誉与溢价能力,从云端跌落尘埃,沦为廉价地摊货的代名词。范总看着仓库空荡的货架和账面上冰冷的数字,一夜白头,黯然退场。这场由魏宏庆点燃、宝总被迫接招的恶性竞争,没有真正的赢家,只有满地狼藉和深刻的教训。
宝总站在和平饭店空荡了许多的套房内,窗外依旧是繁华的外滩,但他知道,自己已元气大伤。抵押的房产如同悬顶之剑,麒麟会的阴影未散,黄河路上的明枪暗箭更不会停歇。他需要蛰伏,需要舔舐伤口,更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根基与方向。爷叔那句“大暑之后必有大寒”的叹息,像冰锥一样刺在他心头。
就在宝总舔舐伤口、图谋再起之际,一场更为深远、更具象征意义的变革,在27号外贸大楼悄然发生。
汪明珠坐在熟悉的工位上,面前摊开的不是信用证单据,而是一份打印工整的辞职报告。窗外,巨大的“改革开放”宣传海报在风中猎猎作响,那鲜红的字体,像一面旗帜,也像一种召唤。她经历了诬陷的屈辱,仓库的磨砺,“三羊牌”审批的洗礼,以及庆功宴上那场失态的醉话。她看清了体制内的局限,也看清了自己的潜能。金科长递来的那张“调回核心岗位”的调令,此刻安静地躺在抽屉里,对她而言,不再是橄榄枝,而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明珠,侬真想好了?”金科长坐在办公桌后,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坚定、气质已截然不同的下属,语气复杂。他欣赏她的能力,也惋惜她的选择。
“金科长,我想好了。”汪明珠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谢谢侬一直以来的关照和提点。但27号……不是我的码头了。”
金科长沉默片刻,从抽屉里拿出那份调令,轻轻推到汪明珠面前:“明珠,27号的大门,永远为侬留着。这份调令,侬收好。外面风浪大,闯累了,随时回来。”
汪明珠看着那份盖着红章的调令,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她拿起调令,在金科长惊愕的目光中,双手用力,毫不犹豫地将其撕成两半,再撕,直至成为一堆无法辨认的碎片!
“金科长,”汪明珠将碎纸屑轻轻放在桌上,目光灼灼,“27号很好,但不是我的归宿。宝总……也不是我的码头。从今往后,我汪明珠,就是自己的码头!”
她站起身,对着金科长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挺直脊背,转身离开了这间承载了她梦想、屈辱与成长的办公室。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坚定,回荡在寂静的走廊里,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几天后,“明珠国际贸易有限公司”的招牌,在永康里靠近苏州河畔的一间不大的临街门面挂了起来。没有鞭炮齐鸣,没有花篮簇拥,只有菱红、玲子、芳妹、陶陶和小闲几个朋友前来道贺。汪明珠穿着一身简洁利落的米白色西装套裙,长发挽起,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亲自揭开了招牌上的红布。
“明珠公司!开业大吉!”菱红带头鼓掌,气氛温馨而简单。
然而,黄河路的反应,却如同预想般冰冷。汪明珠特意在至真园包下了一个中型宴会厅,举办“明珠公司”的开业招商酒会,广发请柬。她希望能借此机会,打开局面,结交人脉。
酒会当晚,至真园宴会厅布置得简洁大方。灯光柔和,餐点精致。然而,预想中的宾客如云并未出现。偌大的宴会厅里,稀稀拉拉只坐着菱红、玲子、芳妹、陶陶、小闲,以及被菱红硬拉来的葛老师。黄河路上那些有头有脸的老板、经理,一个都没来!金美林、红鹭、状元楼……甚至连一些平日与汪明珠有过业务往来的小老板,也都避之不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和冷清。
汪明珠站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宴会厅,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但眼神依旧倔强。她知道,这是黄河路给她的“下马威”。一个从27号辞职、没有背景、没有靠山的“前职员”,想在这条只认钞票和势力的街上立足?谈何容易!
“汪小姐!恭喜开业!生意兴隆啊!”
一个洪亮得有些突兀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只见魏宏庆扛着一块巨大的、写着“明珠公司开业大酬宾,全场八折!”的广告牌,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跟班,抬着几个花篮。
“魏老板?侬……”汪明珠愣住了。
“哈哈!汪小姐!侬开业这么大的喜事,怎么能冷冷清清呢!”魏宏庆把广告牌往门口一杵,抹了把汗,扯着嗓子就吆喝起来:“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啊!明珠公司开业!全场八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汪小姐人靓货好!信誉保证!”
他这土得掉渣的吆喝,在至真园这雅致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却瞬间驱散了部分尴尬。菱红和玲子忍俊不禁。汪明珠看着魏宏庆那张写满“真诚”(或者说“傻气”)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紧接着,宴会厅门口又涌进来一群人!穿着各异,有穿西装的,有穿夹克的,有拎着公文包的,有扛着样品的……熙熙攘攘,瞬间把空位填满了一大半!
“汪总!恭喜恭喜!我们是浙江义乌的小商品协会的!特意来捧场!”
“汪老板!我们是江苏常熟服装城的!听说侬公司开业,特地赶来祝贺!”
“汪小姐!我们是……”
这群人热情地围上来,递名片,说贺词,场面瞬间“热闹”起来!
汪明珠看着这群“热情”的客商,又看看站在人群后面、对着她挤眉弄眼的范总,瞬间明白了——这是范总花钱雇来的“群演”!为了给她撑场面!
一股暖流夹杂着哭笑不得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感激范总的用心,也明白魏宏庆那笨拙的“捧场”背后,或许藏着几分真心。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她的开业,竟要靠这种“演戏”来撑场面!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宴会厅门口。是金科长。他没有穿制服,只穿着一件普通的夹克衫,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他避开那些“群演”,径直走到汪明珠面前。
“明珠。”金科长声音低沉,递过来一个信封,“这是……一点心意。27号那边……档案室还缺个副主任,级别不高,但清闲。侬要是……外面闯累了,随时可以回来。调令……我重新开了一份。”他拿出另一份崭新的调令。
汪明珠看着金科长手中的信封和调令,再看看眼前这由“群演”撑起的虚假繁荣,心中百感交集。27号,代表着安稳、体制、过去。而眼前这条路,布满荆棘,前途未卜。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接信封,也没有看调令。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金科长,望向宴会厅窗外苏州河上往来的船只,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响彻整个宴会厅:
“金科长,谢谢侬的好意。但27号,不是我的码头了。宝总,也不是我的码头。”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魏宏庆、范总、菱红、玲子……最后落回金科长脸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从今往后,我汪明珠——就是自己的码头!”
话音落下,她伸出手,在金科长错愕的目光中,再次拿起那份崭新的调令,毫不犹豫地撕成碎片!碎纸屑如同雪花般,纷纷扬扬飘落在地!
整个宴会厅瞬间安静下来!连那些“群演”都停止了喧哗,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魏宏庆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一拍大腿,端起桌上的一杯酒,对着满场空桌(除了他们这一小撮人),豪气干云地吼道:“好!汪小姐!侬有志气!黄河路不捧侬,我魏宏庆捧到底!明珠公司开业大吉!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干杯!”
他仰头一饮而尽!范总也赶紧跟着举杯。菱红、玲子、芳妹、陶陶、小闲,纷纷举杯,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和鼓励。
汪明珠看着眼前这群真心或假意、但此刻都站在她身边的人,看着地上那堆象征过去的碎纸屑,眼中闪烁着泪光,但嘴角却扬起一抹灿烂而自信的笑容。她端起酒杯,对着所有人,也对着窗外未知的未来,朗声说道:
“干杯!为了明珠公司!为了我们自己的码头!”
清脆的碰杯声响起,在这冷清又温暖的至真园宴会厅里,如同启航的汽笛,宣告着一颗明珠,正式破浪启航!而魏宏庆看着汪明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侧脸,眼神里那点原本带着起哄和“气宝总”的心思,悄然发生了变化,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真正的欣赏和……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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