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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三,大司农府。
陈暮抱着厚厚一摞账册,安静地坐在偏堂的榆木算桌前。窗外细雨绵绵,将初春的许都笼罩在一片迷蒙水汽中。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和书吏们低沉的报数声交织,构成官署特有的韵律。
他今日奉程昱之命,前来核对去年军粮调拨账目。明面上的理由冠冕堂皇——司空府要统筹今年军需,需厘清旧账。但陈暮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斜对面那个伏案疾书的身影——大司农丞周忠。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一个年近五旬的清瘦文官,鬓角已染霜色,握笔的手指因常年拨算盘而略显变形。
“陈参军,请看这笔。”一个书吏捧着账册过来,指着其中一条记录,“去岁十月,拨往兖州大营的粟米,账目与仓廪出库数差了三十斛。”
陈暮接过账册,仔细核对。这笔差额不大不小,恰好在容易被忽略的范围内。他抬眼看向周忠:“周大人,这笔差额是何缘故?”
周忠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单片眼镜——这是西域传来的稀罕物。他的眼神透过镜片,平静无波:“回参军,去岁秋雨连绵,兖州道上多有损耗。按制,三十分之一的耗损在准许之列。”
理由无懈可击。陈暮点头,提笔批注:“损耗属实,准予核销。”笔尖在竹简上划过,发出沙沙声响。
但他注意到,在他批注时,周忠扶眼镜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入夜,雨势渐大。陈暮回到司空府向程昱复命。
“周忠很谨慎。”陈暮将整理好的账目异常点逐一说明,“所有问题都在制度允许的范围内,最多算是经办不力,构不成罪证。”
程昱在昏暗的油灯下擦拭着一把匕首,刃口寒光流转:“若是能被你一天就抓住把柄,他也活不到今天。”他放下匕首,取出一封密信,“看看这个。”
陈暮展开密信,瞳孔骤缩。这是安插在大司农府的暗桩送来的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周忠近三个月来的异常举动——多次在深夜独自查阅某些特定年份的皇室用度档案,并与几名早已致仕的老臣有过秘密往来。
“他在查永汉元年的旧账。”程昱的声音冰冷,“那年董卓迁都长安,皇室用度混乱不堪。周忠当时只是个大司农府的小小计吏。”
永汉元年?陈暮心中一动。那是董卓废立皇帝、把持朝政的年份,也是衣带诏中痛斥的“汉室蒙尘”之始。周忠在这个敏感时期翻查旧账,意欲何为?
“他在找什么?”陈暮问道。
“不知道。”程昱摇头,“但这个时候翻旧账,必有所图。我要你继续盯着他,不仅要盯他本人,还要盯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
二月初五,陈暮正在东曹署处理公文,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找上门来——竟是太医令吉本。
吉本年约四十,面容和善,提着药箱,说是奉荀令君之命,来为府中属官诊看春寒之症。但陈暮敏锐地注意到,在为他诊脉时,吉本的手指在他腕间多停留了片刻。
“陈参军近日忧思过甚,肝火郁结。”吉本收起脉枕,看似随意地问道,“可曾夜难安寝?”
陈暮心中警铃大作。他这几日确实睡眠不佳,但自认掩饰得很好。吉本如何得知?是医术高明,还是另有所指?
“劳太医挂心,只是公务繁忙所致。”
吉本笑了笑,开出一张安神方子,压低声音:“有些事,知道得越少,睡得越安稳。参军年轻有为,前程似锦,何必自寻烦恼?”
送走吉本,陈暮看着手中的药方,眉头紧锁。吉本的警告来得太巧,恰在他开始调查周忠之时。是巧合,还是有人通过太医来敲打他?
他将此事密报程昱。程昱只回了一句:“吉本与董承府上曾有往来,继续观察。”
线索如蛛网般蔓延,牵扯的人越来越多。陈暮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迷宫入口,每一条岔路都可能通向真相,也可能是死路。
第四节 账簿深处的秘密
二月初八,转机突然出现。
大司农府一个老书吏在整理旧档时突发急病,周忠命人将其送医,临时让陈暮代为清点一批永汉元年的旧账簿。
机会来得太巧,巧得让陈暮心生警惕。但他没有犹豫,立即接手了这项工作。
账簿堆积如山,布满灰尘。陈暮一本本仔细翻阅,指尖在发黄的纸页上划过。大部分记录都平平无奇,直到他在一本记载皇室膳食开支的账簿中,发现了几页异常的记录。
那几页记载的是同一时期的数据,但墨色深浅、笔迹粗细都有细微差别,像是被人重新誊写覆盖过。更奇怪的是,记录中频繁出现一种名为“金齑玉脍”的菜肴,耗费之巨令人咋舌。
陈暮想起曾在某本杂记中看过,“金齑玉脍”是前朝宫廷的秘制菜肴,用料极为讲究,但在永汉元年那个兵荒马乱的时期,皇室怎么可能日日享用这等珍馐?
他不动声色地记下异常,当夜便向程昱汇报。
“伪造账目?”程昱眯起眼睛,“永汉元年,董卓把持朝政,皇室用度都被他中饱私囊。有人在帮董卓做假账?”
“不止如此。”陈暮补充道,“我查过,周忠当时正好负责这部分账目的整理。”
程昱沉默良久,忽然冷笑:“看来我们的周大人,不只是个谨慎的文官那么简单。”
二月十二,就在调查渐入佳境时,一个噩耗传来——那个突发急病的老书吏,在太医令吉本的诊治下,病情突然恶化,当夜暴毙。
死无对证。
陈暮站在大司农府的廊下,看着仆役将白布覆盖的尸体抬出,心中寒意渐生。周忠站在不远处,依旧戴着那副水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不见底。
“真是可惜。”周忠叹息道,“李老在府中三十年,最是熟悉旧档。”
陈暮没有接话。他注意到周忠手中握着一卷书册,书页间隐约露出“永汉”二字。
当夜,程昱派人送来密令:“暂停调查,等待指示。”
棋局突然停滞,但陈暮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夜空中的残月。许都的夜晚从来不会真正平静,每一扇窗后都可能藏着秘密,每一个看似普通的人都可能身负使命。
他轻轻摩挲着怀中的短刃。这把程昱所赐的利刃,至今还未见过血。但他有种预感,距离它出鞘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二更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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