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一年的雪,下得格外早,也格外大。
鹅毛般的雪片,不是飘落,而是被凛冽的北风裹挟着,狠狠地砸向孤城“倾月”。
城如其名,如同一弯即将被北戎铁蹄踏碎的残月,孤悬于齐国北境,在漫天风雪中瑟瑟发抖。
城内,箭矢将尽,粮草枯竭,连战马都已被宰杀殆尽,熬成的肉汤稀薄得能照见人影。
每一天,都有守城的士兵和来不及撤离的百姓,在饥饿与寒冷中无声倒下,她们的尸体被暂时堆积在背风的城墙根下,覆上一层薄雪,像一道沉默而绝望的矮垣。
镇北将军林北辰站在城头,玄甲上凝结着暗红的血冰,仿佛披着一身荆棘。
她刚刚亲自带队,击退了北戎又一次凶猛的攻城,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缓慢地渗着血珠,但她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一种更深沉的、源自腹部的、空落落的绞痛,在喊杀声停歇后,如同潮水般反复席卷着她。
她流产了。
就在昨夜,在得知朝廷派出的援军至少还需十日才能突破北戎数道封锁线后,这个她期盼了许久的孩子,终究没能留住。
军医诊断后,只沉重地说了八个字:“忧思过甚,劳累过度。”
当环境过于恶劣时,人会停止繁衍,优先将所有能量提供给自己,这是母神定下的法则。
孩子没能保住的消息,被她死死压住,除了贴身亲卫和军医,无人知晓。
此刻,她是这座孤城唯一的主心骨,不能流露出半分脆弱。
她扶着冰冷的垛口,望向城下。
北戎大营连绵如蛰伏的狼群,篝火在风雪中明灭不定,簇拥着中央那顶最为华丽、飘扬着狼头纛的主帅大帐。
左贤王——拓跋玉。
北戎女汗最骁勇善战、也最富智谋的女儿,也是她林北辰此生最强的对手。
正是这个女人,用兵如神,步步为营,将她和她麾下北境儿娘,死死困在这座即将油尽灯枯的孤城。
“王姥,您去歇歇吧,这里属下守着。”副将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脸上满是烟火与疲惫的痕迹。
林北辰摇了摇头,甚至没有回头。
她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铁钉,死死钉在那顶王帐上。
失去孩子的剧痛,与这座城、数万军民即将倾覆的绝望,在她心中交织、燃烧,最终淬炼成一道冰冷到极致、也疯狂到极致的火焰。
不能再等了。
等待……只有死路一条!
城破,则身后千里河山、百万黎民将尽遭北戎铁蹄蹂躏!
她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声音因缺水而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
“召集所有还能上马的姐妹,清点所有能用的箭矢、兵刃。告诉她们,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今夜子时,随我出城——突袭王帐,斩首拓跋玉!”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疲惫而震惊的脸,一字一句道:“不成功,便成仁。”
是夜,风雪更骤,天地间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淹没一切的雪幕。
倾月城那扇伤痕累累的城门,在绞盘沉闷的转动声中,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林北辰一马当先,身后是仅存的、勉强凑出的八百余骑。
人马皆衔枚,马蹄用厚布层层包裹,如同暗夜中流淌的黑色幽灵,借着风雪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扑向北戎大营的心脏地带。
她们精准地撕开了外围巡逻队因恶劣天气而变得薄弱的防线,如同烧红的匕首,不顾一切地直插中军!
“敌袭——!齐人袭营!”
北戎人带着惊惶的呼喊声终于划破夜空,但为时已晚。
混乱瞬间爆发。火光四起,刀剑碰撞声、垂死哀嚎声、战马嘶鸣声混杂在一起。
林北辰目标明确,眼中只有那顶最大的营帐。手中长枪如黑龙出洞,枪影翻飞,所过之处,人仰马翻,硬生生在混乱的敌营中杀出一条血路。
她身上的玄甲已被敌人的鲜血彻底浸透、冻结,又因为不断的厮杀而融化,周而复始。
“林北辰!”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一道玄色的身影自王帐中激射而出,刀光如撕裂夜幕的匹练,带着凌厉无匹的气势,迎面斩来!
正是拓跋玉。她同样甲胄在身,似乎也未曾安眠,眼神锐利如鹰,燃烧着棋逢对手的兴奋与杀意。
两个当世最顶尖的大将,在这风雪夜的敌军核心,轰然对撞!
没有废话,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只有最直接、最凶狠的搏杀。
枪影与刀光疯狂交织,劲气四溢,将周围的帐篷、栅栏、燃烧的篝火尽数撕裂、搅碎、吹灭。
她们对彼此的招式太过熟悉,套路都已用老,此刻比拼的完全是超越极限的意志、濒临崩溃的体力,以及以命相搏的狠劲!
林北辰的长枪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挑飞了拓跋玉的头盔,露出她一张英气勃勃却意外显得有些苍白疲惫的脸庞。拓跋玉的弯刀也在林北辰的肩甲上留下了一道深刻的斩痕,火星四溅。
战斗惨烈而酣畅,几近忘我。
然而,就在林北辰凝聚全身力气,一枪如同毒龙般刺向拓跋玉心口,逼得她踉跄后退,试图稳住身形反击时,拓跋玉却猛地闷哼一声,弯刀“当啷”拄地,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了自己高高隆起、即使在铠甲下也清晰可见的腹部,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冷汗如同溪流般涔涔而下,整个人痛苦地蜷缩起来。
林北辰那必杀的一枪,硬生生停在半空。
她看到了拓跋玉那无法作伪的、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的表情,看到了那属于临产女子独有的、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
作为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她瞬间明白了——拓跋玉要生了!就在这生死一线、刀光剑影的战场上!
“你……”林北辰怔住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岩浆般猛地冲垮了她被仇恨和绝望冰封的心防。
就在这一刹那,林北辰腹中仿佛再次传来那熟悉的、却已永远沉寂的绞痛。
十几个时辰前,她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在那冰冷空旷的帅府角落,无人知晓,无人安慰。她甚至没能好好看那已成形的胎儿一眼,只感受到生命从体内流逝的冰冷与空无。
而现在,另一个孩子,正在她死敌的腹中,挣扎着,迫切地想要来到这个充满杀戮、风雪和绝望的世界。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同为母亲、超越阵营与仇恨的悲悯,如同尖锥,狠狠刺穿了她坚硬的外壳。
拓跋玉抬起眼,眼神里没有祈求,只有野兽般的凶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腹中骨肉的绝望。
“动手吧,林北辰!”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能死在你的枪下,不算辱没!”
林北辰看着她,看着这个让自己陷入绝境、双手沾满齐人鲜血的敌人,也看着她作为一个母亲,在最脆弱时刻依旧用骄傲武装起来的狼狈。
战争的残酷,围城的绝望,背水一战的决绝,尽在此刻。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所有注意到这一幕的人都难以置信的动作。
她将那杆饱饮鲜血的长枪,重重地、决然地插在了身边冻结的、染血的土地上。
“我林北辰,”她的声音在风雪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刚在昨夜,失去了我的孩子。”
拓跋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所以今天,”林北辰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如同宣誓,“我绝不会再看着一个母亲和孩子,死在我面前!”
她大步上前,不顾拓跋玉瞬间绷紧的身体和警惕的目光,一把撕开她腹部的战裙与内衬。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心头一沉——羊水已破,混着血污,而那胎位,凭她早年随军医学到的一点粗浅知识判断,似乎并不正。
“听着!”林北辰低吼,汗水混着额角流下的血水一起滴落,“想活命,想让孩子活,就照我说的做!”
她回忆起军中老医官教过的、处理难产时最粗暴却也可能是唯一有效的手法。
她的手上沾满敌人的血和污泥,只能扯过腰间悬挂的酒囊,用里面仅存的、劣质辛辣的烧刀子胡乱冲了冲手。
帐外,是忠心亲兵们垂死的怒吼、敌人冲击盾牌的疯狂撞击声,以及兵器不断入肉的可怕闷响。
帐内,林北辰几乎是凭着一股蛮力与救人的本能,将手探入,试图在没有任何润滑和良好条件的情况下,徒手扭转胎位。
拓跋玉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母兽般的痛苦嘶吼,指甲因为极度用力而深深抠进了地上的毛皮,几乎将其抓穿。
时间在血腥与挣扎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一声微弱的、细若游丝、却又无比清晰的婴啼,如同破晓的第一缕光,奇迹般地压过了帐外所有的厮杀与喧嚣,在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营帐内响起。
是个小哥儿。
林北辰用随身匕首割断脐带,手有些颤抖。她扯下自己相对干净的里衣布料,用酒水浸湿,粗略地擦拭掉孩子身上的血污,将他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递到眼神已经开始涣散的拓跋玉眼前。
拓跋玉虚弱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指尖颤抖着,轻轻碰了碰孩子皱巴巴、却异常红润的小脸,那双总是充满野性与杀气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温柔的、复杂到极致的情绪——有初为人母的喜悦,有无法陪伴的遗憾,有对林北辰的难以理解,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沉的平静。
她看着林北辰,嘴唇翕动,用尽最后一丝气力:
“……谢谢。”
随即,她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如同燃尽的烛火。
之前激战留下的重伤,生产的消耗,已彻底耗尽了她这位北境枭雌最后的生机。
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林北辰沉默地注视着逝去的对手,和她怀中再次安然睡去的婴儿。
两个刚刚还在以命相搏的女人,此刻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达成了最终的“和解”。
许久,她缓缓起身,目光落在拓跋玉身旁那柄镶嵌着宝石的华丽弯刀上。
她俯身,拾起弯刀。
刀柄冰凉,入手沉重,仿佛比她那杆惯用的长枪还要沉上几分。
“对不住。”
她低声说,声音沙哑,不知是对永远沉睡的拓跋玉,还是对怀中这个失去生母的婴儿,亦或是对她自己。
“但我需要你的头,去救我的城,去止住这场杀戮,去换我身后那些还活着的将士……一条生路。”
手起,刀落。
干脆,利落,带着战场法则的残酷果决。
她没有再看那颗滚落的头颅,只是用一块相对干净的、从拓跋玉帐中找到的丝绸将其包裹系好。
然后,她解下自己早已被血浸透、冰冷刺骨,却唯独内里尚存一丝体温的玄甲,将那初生的、柔软脆弱的婴孩,用撕下的战旗内衬更妥帖地包裹好,牢牢缚在自己胸前,紧贴着那曾经孕育她自己的孩子、如今只剩下空荡与隐痛的小腹。
一个新生生命的微弱温热,与一颗枭雌头颅的冰冷死寂,同时沉重地压在了她的身上。
她提起那个包裹,拔出插在地上的长枪,大步走出王帐。
帐外,战斗已近尾声,忠于拓跋玉的亲卫大多战死,剩余的北戎士兵在群龙无首下陷入混乱。
林北辰跃上一匹无主的战马,将那个丝绸包裹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如同惊雷滚过战场:
“拓跋玉已死!降者不杀!”
“拓跋玉已死!降者不杀!”
声音在风雪中传开,北戎大营,彻底崩溃。
风雪不知何时渐渐息止,天边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般的光亮,映照着一片狼藉、尸横遍野的战场。
林北辰骑着马,踏过冻结的血泊和残破的旗帜。胸前包裹里的婴孩似乎感受到了外界的寒意,轻轻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哼唧。
她低下头,看着那张与拓跋玉眉宇间已有几分相似轮廓的小脸,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这座城,因这场惨烈到极致、也戏剧性到极致的战役,后来被陛下赐名“倾城”,以纪念其险些倾覆之危。
她失去了一个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孩子,却又在敌人的尸体旁,亲手接生并捡到了另一个孩子。
战争的荒谬,人性的复杂,命运的弄人,在这一刻交织成无法言说、唯有背负前行的沉重。
她轻轻拍了拍怀中的婴儿,用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却温柔的力道。
然后,她调转马头,不再看身后的狼藉,向着那座伤痕累累、却终究没有倾覆的城池,缓缓行去。
“从今往后,”她低声说,声音融入了清晨凛冽的空气中,不知是说给怀中无知无觉的孩子听,还是说给那座浴血重生的城,亦或是说给昨夜那个失去孩子、又亲手缔造了另一个生命的自己。
“你叫倾城。”
“林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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