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云书记上任第一天就“开门接访”，而且接的还是文山村那块烫手山芋！这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云水区的大街小巷、机关食堂、微信群。
区委食堂里，勺子碰碗的声音都小了。
“啧，李书记第一把火就烧文山村？胆子不小啊！”一位常委低声对同桌说。
“哼，年轻气盛呗。文山村那地方，区委、区政府眼皮子底下，关门不见开门见，关门是邻居，开门是冤家，处理不好，天天堵你门！”另一位呷了口汤，语气不无揶揄，“我看啊，无非三板斧：要么拉拢文一鸣那老狐狸，让他压住下面；要么让公安、信访强势维稳，压住一时算一时；再不济，给毛贵元那几个刺头塞点‘糖粒子’，让他们闭嘴。你看，哪个书记愿意沉下心来，真解决问题？图什么？人家是来‘镀金’的，不是来‘填坑’的！”
“就是，文凭高、年纪轻、后台硬，这地方就是块跳板。谁会真碰文山村那‘天下第一难’？征地拆迁的烂账，上访的老油条，神仙来了也头疼！”桌上另一位常委赶忙帮腔道。
这股风也刮到了文山村。
村里小卖部门口，几个汉子蹲着抽烟。“听说新书记把毛贵元他们请进去谈了？”
“谈？谈能谈出房子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嗤笑，“‘信访不信法，大闹大解决’，老规矩了！我看啊，毛贵元他们这回又要尝到甜头啰。”
这种“以访求利”的惯性思维，像一层油腻的污垢，顽固地附着在部分村民的意识里。
不知谁起了个头，那首刻薄的顺口溜又低声传开：
“文山村里拆迁多，问题堆积一皮箩。
家家都是上访户，干部夜夜唱山歌。”
哄笑声中，是长久积压的怨气。唱山歌，意即干部不落实，开了很多空头支票，无法兑现。村民们对干部的推诿扯皮、职能部门的“踢皮球”早已麻木，文山村的问题，俨然成了检验李大云施政成色的“方向标”。
村支书文一鸣坐在自己宽敞的办公室里，听着手下汇报区里的动静，嘴角挂着一丝得意的嘲笑。
这个当了近十年书记的“老麻雀”，什么风浪没见过？村民找区领导？他见怪不怪，甚至乐见其成——这水搅得越浑，他这“地头蛇”的分量就越重，区里要“维稳”，就不得不更倚重他。他慢悠悠地剔着指甲：“让他们闹，闹大了才好。新书记？哼，且看他有几斤几两。”
他城府极深，有时村民闹事，背后未必没有他或明或暗的推波助澜，只为给区里施压，换取更大的操作空间。
下午，走过长长的区委走廊去开常委会，李大云的脚步异常沉重。
上午那一张张焦虑、愤怒又隐含期盼的脸，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但他心头更深的疑虑是：太离谱了！除了手忙脚乱的信访局局长小黎，分管信访维稳的副书记木正秋呢？涉及拆迁安置的住建、国土部门呢？分管领导呢？区委、区政府相关负责人的影子都没见着！这极不寻常！这不像一次简单的群众上访，更像是一次精心策划的“火力侦察”，是各方势力在试探他这个新书记的“钢火”，看他敢不敢碰、能不能碰文山村这块硬骨头。
官场如戏台，投其所好者有，但更多是“看菜下饭”的墙头草。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在常委会上——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常委会议室里，空气凝滞。 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刚坐下的李大云身上。木正秋副书记清了清嗓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书记，今天让您受累了，几个老上访户……”
李大云抬手打断，脸上甚至挤出一丝轻松的笑意：“基层工作嘛，群众来访是常事。先开会，按原定议程走。”
他表现得仿佛那只是个小插曲。会议波澜不惊地进行着，各部门汇报着常规工作。李大云也简要通报了自己的调研计划。
这时，区委常委、办公室主任冯小华适时插话，语气带着几分“贴心”：“书记，您看，文山村和北街办事处是不是……放在调研第一站？毕竟今天群众反映了，也算及时回应关切？”
李大云目光扫过冯小华，又快速掠过其他常委的脸，捕捉着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不必。一切按预定方案执行。” 这个看似平常的拒绝，在座的都是人精，瞬间品出了不同的味道——新书记，不想被牵着鼻子走。
散会后，李大云立刻叫来黎小明。
“今天文山村来的代表名单，详细情况。”李大云开门见山。
小黎显然早有准备，掏出一张纸，如数家珍：“推荐了十位代表：老党员李红星，党龄42年，当过村支书；王志强，退伍兵，在村里说话很有分量；三个组长是刘建军（三组）、王德福（五组）、陈卫东（七组）；群众代表有种植大户李国华、开小店的赵明、跑运输的周建华；妇女代表是村妇联孙秀英和幼儿园老师林小芳。”
他对村情的熟悉程度，让李大云暗自心惊，也对这个信访局局长多了几分审视。
李大云沉吟道：“今晚，你陪我去文山村。不打招呼，直接入户。重点看李红星这种等安置房等到绝望的老党员，再挑两户有代表性的。明天我再单独约谈代表。记住，绝对保密，不能让镇里、村里任何人知道！”
“明白！”小黎眼神一凛，“书记，老李家情况最急，他大儿子媳妇快生了还挤在出租屋。周建华和王德福反映问题比较客观。路线我熟，保证安排妥当。”
晚上八点，夜色掩护下，一辆普通轿车悄然驶入文山村。
老党员李红星家：门开处，老李看到李大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书记的手，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书记！李书记！您……您真来了！我们盼这一天，盼得心都焦了啊！”
一股混杂着霉味、油烟味和尿臊味的空气扑面而来。不到六十平的两室一厅，客厅堆满破旧家具和杂物，几乎无处下脚。厨房和卫生间挤在巴掌大的空间里。最刺眼的是阳台——用木板和塑料布搭了个简易床铺！李红星的大儿子李强，一个三十岁的汉子，局促地搬来一张吱呀作响的凳子：“书记……您坐，家里实在……太寒碜了。”
李大云的目光落在墙上，一张泛黄卷边的《拆迁安置政策公告》，落款日期赫然是六年前！
老李颤抖着手拉开抽屉，捧出一沓厚厚的、边缘磨损的信访回复单，最新的那张印着冰冷的官方辞令：“项目正在推进中，请耐心等待”。
“书记您看！”老李指着挺着大肚子在狭小卧室里艰难整理婴儿衣物的大儿媳，“老大媳妇下个月就生了！老二27了，对象黄了几个，就因为没有房！小闺女大学毕业，还在城里跟人挤合租……按政策，我们家该有三套房啊！两套一百平米的，一套九十！六年了！六年啊！” 他老伴躲在昏暗的厨房角落，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传来。
离开时，李大云紧紧握住老李枯槁的手，声音低沉却带着力量：“老李，情况我都看到了，记在心里了。这次来，就是要解决问题的，等我消息。” 老李一家挤在狭窄的门口，眼中那微弱的光芒，在昏黄的灯光下跳动。
退伍军人王志强家：这里的气氛截然不同，充满了压抑的愤怒。王志强双目赤红，没有寒暄，直接开炮：“书记！安置房欠账只是冰山一角！您看看我们住的这活动板房！夏天蒸笼冬天冰窖！这他妈是安置？这是活受罪！”
他猛地拍在桌上，震得茶杯一跳。“问题在根子上！村里那帮蛀虫！” 他压低声音，却字字如刀：“拆迁款！几千万的专项资金，说没就没了！文一鸣那王八蛋，挪去买豪车！就停在村部后院，一辆奥迪A6！办公室装修得比他娘的五星级酒店还阔气！我有照片！”
“财务黑幕！村里的账就是一笔糊涂账！村民代表要求查账？门都没有！各种理由推诿，账本锁得比金库还严！”
“一手遮天！文一鸣就是土皇帝！村委会全是他七大姑八大姨！谁敢提意见？轻的给你小鞋穿，重的直接威胁！毛贵元他爹去年为什么‘意外’摔断了腿？上个月村东头老张家玻璃半夜被砸了！就是他指使人干的！文山村烂透了！老百姓没法活了！” 他声音哽咽，胸膛剧烈起伏。
走了五户人家，夜色已深。李大云坐在回程的车里，车窗外的霓虹闪烁，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文山村的景象在他脑中翻腾：老李家的绝望拥挤，王志强眼中的怒火与恐惧，那些触目惊心的言词……如果这些都属实，那哪里是简单的安置房一件事这么简单？
李大云内心思忖：或许这里有一张由贪腐、专横、漠视编织的巨网，深深勒住了文山村的咽喉，吸吮着村民的血汗！矛盾已如干柴烈火，一触即发。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目光如寒潭深水，凌厉而冰冷。一个清晰的结论在他心中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文山村，已病入膏肓。非刮骨疗毒、重拳整治，不足以铲除毒瘤，平息民怨。此战，已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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