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锈蚀的琴弦在他颅内猛然绷断,残响化作一片尖锐的白噪音,短暂地覆盖了整个听觉世界。
丁元英的身体纹丝不动,唯有交叠在膝上的指尖因肌肉的瞬间痉挛而微微弹跳了一下。
他没有睁眼,意识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
这并非幻觉,而是生理层面的真实反馈。
十小时的静默期像一场高烧,退去之后,在他的神经系统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他摘下降噪耳机,将路演录音的波形图在笔记本电脑上放大到极限。
秒、毫秒、微秒……时间被切割成几乎失去意义的碎片。
他将自己的指令音频轨道与电脑中存储的《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变奏版进行比对,冰冷的数据验证了他那个荒唐的直觉。
那段长达十七分钟的高频交易指令中,他下达关键操作的四个节点,其时间间隔与乐章中四段最激昂的变奏起始点,存在着惊人的一致性。
误差仅为0.87秒,一个在金融世界里足以决定生死的瞬间,此刻却成了通往他潜意识深渊的诡异通道。
这不是巧合。
潜意识,那个忠实记录着芮小丹一切的数据库,在他进入极限专注的“无我”状态时,自动接管了决策的节拍器。
她指尖下的琴键,变成了他指令间的韵律。
记忆,正在以一种他无法控制的方式,渗透进他引以为傲的逻辑体系。
他关掉音频软件,在屏幕上一个仅有“规则”二字的文档下,用鼠标重重地划出一道猩红的下划线。
光标在下面闪烁,仿佛一个焦灼的问号。
他敲下几个字,每一个都像是用刻刀凿进石板:“当直觉成为负担,就必须把它变成代码。”
同一时刻,隔着南中国海的上海“天序”办公室,苏清徽指尖轻点着一杯早已冷却的蓝山咖啡,目光却死死锁定在屏幕上的一行字上。
这是艾米丽从新加坡发来的加密操作简报,其中一个标注为“丁元英生理体征即时反馈”的附件里,赫然记录着:“指令峰值期间,瞳孔收缩12%。”
这不是金融分析师该看的数据,这甚至不是交易员状态评估的常规指标。
瞳孔收缩,应激反应,极度的专注或恐惧。
苏清徽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丁元英数年前的病历报告。
她拿起桌上那部黑色的加密电话,线路接通的瞬间,没有半句寒暄。
“你是不是又把自己当成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电话那头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微弱的电流声在传递着距离。
随即,丁元英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我不是在测试系统,我是在测试人能否被复制。”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苏清徽心中最柔软也最担忧的地方。
她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那个男人正如何一步步将自己物化、拆解、试图编码成一套冰冷的算法。
她放缓了语速,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丁元英,你可以被理解,但不该被替代。别让那些你亲手写下的规则,最后反过来把你给吃掉。”
伦敦,金融城的另一端,塞巴斯蒂安·莫雷尔正享受着他的雪茄和胜利的预兆。
他并未因丁元英的成功路演而气馁,恰恰相反,这更坚定了他对丁元英已是“强弩之末”的判断。
猎人,最有耐心。
他通过一个隐秘的基金账户,匿名资助了一家颇具影响力的金融自媒体。
一篇题为《神谕背后的数据幽灵:天序资本的后人类实验》的深度长文,如一枚重磅炸弹,在欧洲市场的黎明时分被引爆。
文章旁征博引,先是精准复盘了天序近期的几次神级操作,随即笔锋一转,引用法国哲学家让·鲍德里亚的“超真实”理论与经济学家萨米尔·阿明的“中心 - 外围”模型,将丁元英的决策风格解读为一种脱离了人类情感与经验的纯粹AI模型驱动。
文章的结论极具煽动性:“我们所见证的,或许不再是一个天才交易员的判断,而是一个被算法接管的‘后人类实验体’,丁元英本人,可能早已沦为他自己创造的那个数据幽灵的傀儡。”
舆论的火焰被瞬间点燃。
这篇文章的杀伤力在于,它没有攻击丁元英的道德,而是直接攻击了他的“人性”,也就是他作为决策者的主体资格。
这对于那些将信任建立在丁元英个人判断之上的保守派投资人而言,是致命的。
罗伯特·唐的私人邮箱里,很快塞满了来自合作伙伴的问询邮件,措辞礼貌,但疑虑与不安已经溢于言表。
新加坡,天序资本亚洲总部。
艾米丽的脸在显示器幽蓝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冷峻。
她刚刚结束了与几位欧洲投资人的安抚通话,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火药味。
“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她的指令简短而有力。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
艾米丽将那篇已经翻译成中文的文章投射到大屏幕上。
“这不是一篇普通的黑稿,这是一次精准的认知作战。”她一针见血,“对方的目标不是打压我们的股价,是瓦解我们的信任基础。陈晓雯,我给你一小时,彻查近三个月所有对外披露文件的行为痕迹,我要知道,‘后人类实验体’这个概念,是不是我们内部流出去的!”
陈晓雯,这位平日里安静得像空气一样的技术主管,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效率。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一行行代码和日志如瀑布般滚过屏幕。
四十分钟后,她抬起头,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找到了。一份名为‘影子协议推演报告’的内部文件,原定核心层查阅,但在三个月前的凌晨两点,有过一次临时授权访问。Ip地址,指向了前风控主管李维的家庭网络。他两个月前离职,理由是反对公司的自动化决策倾向。根据我的情报,他现在供职于伦敦的一家基金,而那家基金,与莫雷尔有关联。”
证据链清晰得令人心寒。背叛,总是来自内部。
“很好。”艾米丽的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冷笑,那不是轻松,而是猎手看到猎物踪迹的兴奋。
“下一步,你的建议?”
“启动‘认知反制计划’。”陈晓雯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们不能去辩解丁总是不是傀儡,那会掉进对方的语言陷阱。我们要重新定义战场。我建议,立刻向几家我们信得过的主流财经媒体定向释放一份技术说明,核心内容是:天序正在研发的‘三级应急决策模块’,其底层逻辑,是基于丁总过去十年所有成功决策的全面复盘与深度建模。把对方渲染的‘AI操控’,扭转为我们主动进行的‘经验系统化成果’。将一个关于‘失控’的恐怖故事,改写成一个关于‘传承’的科技故事。”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们要让他们去争论‘丁元英究竟是人还是机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去怀疑‘他还能不能行’。”
艾米丽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批准。就这么办。我们要让莫雷尔明白,他用来攻击我们的石头,只会成为我们垫脚的基石。”
当晚,滨海湾金沙酒店的无边泳池旁,丁元英独自站在高层阳台上。
湿咸的海风穿过他的耳道,那恼人的蜂鸣声仿佛也随着风势忽强忽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
手机轻微震动,是苏清徽发来的一段语音。
他点开,女人清冷而坚定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今天下午,有个大客户问我,如果有一天丁元英倒下了,你们天序建立起来的这套体系会不会瞬间崩塌。我告诉他,不会。因为你们用这几年的时间,已经教会了市场去相信逻辑本身,而不仅仅是相信一个创造逻辑的人。”
丁元英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金融区,那些高耸入云的建筑像一座座沉默的数据碑林。
他忽然想起了王庙村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那台被淋得半湿的老式收音机,信号断断续续,杂音刺耳,却始终没有彻底喑哑。
逻辑本身……
他转身走回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没有理会那些纷繁复杂的报表和邮件,而是新建了一个文件夹。
他盯着闪烁的光标,片刻后,输入了它的命名:《认知干预框架V1.0》。
他打开里面的第一个文档,在空白的页面上,敲下了第一行字:“真正的天道,不在于听见风暴,而在于建造一艘无需听见风暴也能安然运转的船。”
就在“船”字落下的那一刻,他左耳深处的蜂鸣骤然拔高,尖锐到极致,仿佛要刺穿他的鼓膜。
然而,那极致的锐痛只持续了一瞬,便迅速回落,最终化为一种极为规律的、低沉的震荡。
那是一种全新的节律,冰冷、精确,不再是记忆中的奏鸣曲,而更像是一台超级计算机在进行底层自检时的嗡鸣。
他缓缓合上电脑,艾米丽的加密信息适时地弹了出来。
“新加坡事了,后续交给我和晓雯。返程已安排,按原计划,在法兰克福继续停留。”
丁元英正要回复确认,第二条信息紧接着弹出,内容却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另,你那位老朋友已确认会面,地点在歌德故居附近。他只提了一个要求:别带‘规则’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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