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翠离宫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慈宁宫内激起几圈微澜,旋即迅速归于平静。宫人们行事愈发小心翼翼,不敢多言,不敢多看,生怕触怒那位在失去多年心腹后,神色愈发冷凝难测的太后娘娘。
萧明玥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她依旧每日准时前往养心殿垂帘听政,处理政务时条理清晰,决策果决,仿佛晚翠的离去,不过是如同更换一件旧物般寻常。甚至在那年轻宫女战战兢兢地将晚翠所有用过的物品清理出去,换上崭新器具时,她也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未置一词。
然而,有些痕迹,并非肉眼可见的物件所能完全涵盖。
这日午后,萧明玥小憩醒来,殿内已掌了灯。她习惯性地想唤人斟茶,话到嘴边,那个熟悉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她顿了顿,改口唤了那名新来的宫女的名字:“青黛。”
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生涩。
青黛连忙上前,动作恭敬却难掩一丝慌乱,斟茶时,手腕微颤,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出了杯沿。萧明玥的目光在那小小的水渍上停留了一瞬,什么也没说,只沉默地接过了茶盏。
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温度也恰到好处,可入口的滋味,却似乎与往日有些微不同。不是茶的问题,是奉茶的人不同了。十余年形成的习惯与依赖,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彻底抹去。
她放下茶盏,目光无意间扫过窗边那个空置了的绣墩。那里原本是晚翠在她批阅奏章时,静候吩咐常坐的位置。如今空空荡荡,仿佛心脏某处也随之空了一块,灌满了这宫廷里冰冷的风。
她站起身,走到那个紫檀木鎏金匣子前。这里面存放的,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她这些年来暗中收集的,一些关乎朝臣、宗室隐秘的纸张、信物,是她权力博弈中的重要筹码。晚翠是极少数知晓这个匣子存在,并曾帮她整理过其中部分内容的人。
萧明玥打开匣子,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纸张。里面有些条目,是晚翠用她熟悉的娟秀字迹做的标注;有些信物的归类方式,还带着晚翠整理时的习惯。这些无声的痕迹,如同细小的针尖,一下下刺着她坚冷的心防。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心头。
她“啪”地一声合上匣盖,声音惊得侍立远处的青黛浑身一颤。
“李德全。”她扬声唤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李德全应声而入,躬身听命。
“将这个匣子,还有那边书架第三格的所有卷宗,”她指着那一排同样由晚翠协助整理过的旧档,“全部搬去后殿库房,封存起来。没有哀家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她要将这些沾染了旧人痕迹的东西,彻底从眼前清除。
“嗻。”李德全不敢多问,立刻指挥着小太监们,小心翼翼地将匣子和那些卷宗搬走。那些东西,曾代表着太后娘娘的无上权柄与机密,如今却像处理废弃之物般被移走,让他心中唏嘘不已。
物件可以搬走,封存。但记忆呢?
夜深人静时,萧明玥独自躺在宽大的凤榻上,帐幔低垂,隔绝了外界。她闭上眼,那些被刻意压制的画面却不期而至。晚翠在她被刁难时,偷偷递来的安慰眼神;在她彻夜筹划时,默默陪在一旁添灯油的侧影;在她疲惫不堪时,那双熟练地为她按压额角的手……
这些细碎的、温暖的过往,与她下令焚烧旧帕时的冷酷,与她拂乱棋局时的算计,与她此刻孤身躺在冰冷凤榻上的现实,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尖锐的讽刺。
她猛地睁开眼,帐顶繁复的蟠龙刺绣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不能想。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在这深宫之中,温情是奢侈的,依赖是危险的。晚翠的离去,不过是再次印证了这个道理。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不需要任何情感的牵绊。她只需要权力,绝对的、冰冷的、能让她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权力。
第二天,慈宁宫一切如常。萧明玥起身,梳妆,用膳,前往养心殿。她甚至过问了一句青黛的来历,吩咐内务府再挑选几个机灵稳妥的宫女过来伺候。
她将那夜短暂的脆弱与动摇,连同那些沾染了旧人气息的物件一起,彻底尘封。仿佛只要看不见,便能当作从未存在过。
只是,在那无人注视的瞬间,当她独自立于窗前,望着宫墙外四四方方的天空时,那背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挺直,也都要孤峭。
旧物已尘封,前路,依旧漫长而冰冷。她只能独自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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