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道长的金针奇术与汤药,如同在胤禛已然黯淡的生命烛火上,强行续上了一段微弱却顽强的灯芯。接连两日,他虽依旧昏沉,时睡时醒,气息微弱,但终究没有再出现那令人绝望的高热与脉象断绝的险情。汤药能喂进去了,偶尔在迷蒙中,他甚至会无意识地吞咽几下。
这细微的好转,对于萧明玥而言,已是漫漫长夜中唯一的光亮。她几乎不眠不休地守在乾清宫,亲自试药、喂药,处理必须由她决断的紧急政务,其余时间便坐在龙榻边,握着儿子冰凉的小手,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
太医院院判每日诊脉后,虽仍不敢说“痊愈”,但语气已不似先前那般绝望,只反复强调需“静养”、“固本培元”。宫禁依旧未解,但封锁带来的紧张气氛,因皇帝病情的稳定而稍稍缓和。朝堂上,康亲王一党的清洗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杨士奇等内阁大臣愈发恭谨,再无人敢对慈宁宫的旨意有丝毫质疑。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在最看似平稳的时刻,露出它狰狞的獠牙。
第三日深夜,胤禛忽然清醒了片刻。他睁开眼,眼神不再是一片空茫的死寂,而是有了一丝孩童的懵懂与虚弱。他看到了守在榻边,形容憔悴的母亲,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极轻的声音:“母后……”
“皇儿!”萧明玥心中一颤,几乎是扑到榻前,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你醒了?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胤禛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声音细若游丝:“儿臣……口渴……”
萧明玥连忙亲自端来温水,用银匙一点点喂他喝下。看着他顺从地吞咽,她的心如同被温水浸泡,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
喝完水,胤禛似乎耗尽了力气,又闭上了眼睛,但呼吸却比之前平稳了许多。萧明玥轻轻替他掖好被角,心中那块悬了数日的大石,终于缓缓落地。能清醒,能进水,这便是极大的好转了。
她稍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连日来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让她靠在榻边的椅背上,不知不觉竟打了个盹。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急促的喘息声惊醒。
她猛地睁开眼,只见榻上的胤禛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双颊泛起一种极不正常的潮红,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竭尽全力也无法吸入足够的空气。他的眼神不再懵懂,而是充满了痛苦与一种……仿佛洞悉了什么的清明。
“皇儿!”萧明玥骇然失色,扑过去扶住他,“你怎么了?太医!快传太医!”
胤禛却用力抓住了她的衣袖,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着她,眼神复杂,有依恋,有不舍,还有一种超越年龄的了然。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底许久,或许也是在生命尽头最想确认的问题:
“母后……您……您待儿臣……可曾……可曾有一刻……真心?”
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瞬间刺穿了萧明玥所有的心防。她看着儿子那清澈却又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睛,看着他因痛苦而蹙紧的眉头,看着他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依赖与这最后的质问……
多年来构筑的冰冷外壳,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出现了细微的裂痕。她想起他牙牙学语时扑向自己的怀抱,想起他取得学业进步时雀跃地向自己炫耀,想起他依赖地牵着自己的手……
那些被她刻意忽略、压抑的,属于母亲的本能,在这一刻汹涌而出,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想告诉他,有,当然有!你是我的骨肉,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然而,话到了嘴边,看着这冰冷威严的乾清宫,感受着袖中那方沉重玉印的冰冷触感,想起这十余年在朱墙内的挣扎、算计、冷酷与不得已……所有的温情最终都被更强大的理性与一种深入骨髓的生存本能压了下去。
她所做的一切,争权、固位、甚至此刻的悲伤与不舍,归根结底,首先是为了生存,为了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然后才是其他。
她闭上眼,将翻腾的情绪死死锁在心底,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近乎残忍的平静。她看着儿子那双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也是残忍地,给出了回答:
“臣妾所做一切,皆为生存。”
皆为生存。
为了她自己在后宫活下去,为了他们母子在这皇权更迭中不被吞噬,为了这好不容易握在手中的权力不旁落……这一切行为的核心驱动力,首先是生存。
胤禛看着她,那双原本带着最后一丝期盼的眼睛,里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空洞。他抓着萧明玥衣袖的手,无力地滑落。
胸膛那剧烈的起伏,戛然而止。
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萧明玥自己骤然停止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太医连滚爬地冲了进来,手忙脚乱地诊脉、施针……然而,一切已是徒劳。
“皇上……皇上……龙驭上宾了!”太医院院判瘫软在地,带着哭腔宣告了最终的结局。
殿内瞬间跪倒一片,哭声骤起。
萧明玥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僵坐在榻边,一动不动。她看着榻上那张再无生息的、稚嫩却已具威仪的脸庞,仿佛没有听到周围的喧嚣。
皆为生存。
她得到了最终的答案,也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光明与温暖,都吞噬殆尽。
乾清宫的丧钟,沉重地敲响,一声接着一声,穿透层层宫墙,传遍了整个紫禁城,也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萧明玥缓缓抬起手,极轻极轻地,拂过儿子尚且温热的眼皮,替他合上了那双未能瞑目的眼睛。
她的动作轻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龙驭上宾,她的依靠,她的未来,她在这冰冷宫闱中唯一一丝真实的牵绊,就此断绝。
从今往后,她真的,只剩下她自己,和那无边无际的权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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