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秋色并未能真正驱散萧明玥心头的阴霾。那份由陈望之话语带来的寒意,如同附骨之疽,缠绕不去。她深知,帝师今日所言,绝非一时兴起,而是代表了朝中一部分,或者说很大一部分势力的共同心声——他们对一位长期临朝的太后,充满了疑虑与不安。
这份不安,最终会投射到她的儿子,当今天子胤禛身上。
她不能坐视这股力量,在她与儿子之间,悄然筑起一座无形的高墙。
隔日,萧明玥并未如常前往乾清宫东暖阁处理政务,而是命人传话,今日的奏章直接送至慈宁宫批阅。随后,她吩咐晚翠:“去请皇上过来,就说本宫新得了一副前朝古画,邀他一同鉴赏。”
不多时,胤禛便带着几个内侍来到了慈宁宫。他小小的身子穿着明黄色的常服,脸上带着些许好奇。对于母亲突然的邀请,他显得很是雀跃。
“儿臣给母后请安。”
“皇儿不必多礼。”萧明玥含笑将他扶起,牵着他的手走到暖阁的临窗大炕前。炕桌上果然铺开了一幅画卷,墨色古拙,山水氤氲,确是一幅难得的佳作。
“皇儿你看,此画乃是前朝画圣吴道子的《江帆楼阁图》摹本,虽非真迹,但笔意犹存,气韵生动。”萧明玥指尖轻点画上山峦走势,声音温和,“你看这山势连绵,江水浩荡,一叶扁舟行于其间,看似渺小,实则掌控着自身航向,于惊涛骇浪中亦能寻得一线生机。”
胤禛凑近细看,听得似懂非懂。
萧明玥并不急于让他立刻明白,话锋轻轻一转,如同闲聊般说道:“这治国,有时亦如行舟。天下便是这浩瀚江水,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君王便是那掌舵之人。”
胤禛抬起头,看向母亲:“太傅也说,为君者需懂得平衡,如同磐石调控潮汐。”
“太傅说得不错。”萧明玥颔首,目光依旧停留在画上,语气平缓如常,“平衡之道,确是帝王心术之要义。然,皇儿可知,何为真正的平衡?”
不待胤禛回答,她便自问自答:“真正的平衡,绝非一味妥协,亦非放任自流。而是需将权柄牢牢握于己手,洞悉各方诉求,使其相互制约,无人能独大,亦无人敢生异心。如此,君王方能稳坐钓台,如这画中楼阁,任他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
她抬起眼,看向儿子,眼神清澈而深邃:“而这权柄,乃是国之命脉,君王立身之本。它只能由君王一人独掌,不可有丝毫旁落。”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带着循循善诱的温柔,但话语中的分量,却让胤禛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纵是至亲?”他下意识地重复了昨日陈望之的话,小小的脸上带着困惑。
萧明玥的心微微一提,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露出一丝淡淡的、近乎怅然的笑容:“至亲亦然。”
她伸手,轻轻抚平胤禛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动作轻柔,带着母亲特有的怜爱。
“皇儿,母后与你,血脉相连,骨肉至亲。这世上,无人比母后更盼着你好,更盼着这江山稳固。”她的声音低沉而恳切,“正因如此,母后更要告诉你,身为帝王,不可全然依赖任何人。即便是母后,终有一日,也会老去,会离开。到那时,你能依赖的,唯有你自身的能力,和你手中紧握的权柄。”
她看着儿子懵懂又认真的眼睛,继续道:“母后如今替你看着这江山,是因你尚且年幼,羽翼未丰。待你长大,学识渊博,心智成熟,足以独自驾驭这艘帝国巨舰时,母后自会将这权柄,完完整整地交还于你。这并非疏远,而是责任,是母后对你,对祖宗江山,必须尽到的责任。”
她没有直接反驳陈望之的“防外戚”论,而是以一种更宏大、更无私的姿态,将“权柄独掌”的道理,与母子亲情、家国责任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她不是在争夺权力,而是在教导儿子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并承诺最终会归还权力。
这番话语,比起陈望之引经据典的告诫,更贴近一个孩童对母亲的信任与依赖,也更能触动胤禛年幼的心。
胤禛望着母亲温柔而坚定的眼眸,那里有关怀,有期盼,还有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却觉得无比沉重的担当。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儿臣明白了。母后是为了儿臣好,为了江山好。”
“好孩子。”萧明玥欣慰地笑了笑,将目光重新投向画作,“来,我们再看看这画中的舟子,他是如何在这风浪中,把握方向的……”
这一课,没有经史子集的枯燥,没有君臣之分的严苛,只有母子间的温情脉脉与一幅山水画的意境悠远。然而,萧明玥却借此,将一颗种子埋入了胤禛的心中——权力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母亲的辅政,只是暂时的,是出于爱与责任。
她不知道陈望之得知今日慈宁宫这番“画课”后,会作何感想。但她很清楚,与帝师,与那些隐藏在朝臣背后的势力之间的博弈,绝不会停止。他们试图用“君臣之分”离间她们母子,她便用“母子亲情”与“帝王责任”来加固这道纽带。
这无关对错,只是立场与手段的较量。
窗外,秋光正好。慈宁宫内,母子二人并肩赏画,言笑晏晏,气氛融洽温馨。
而此刻,乾清宫东暖阁内,陈望之听着内侍低声回禀慈宁宫的动静,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随即又缓缓松开。他望向窗外澄澈高远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太后此举,高明更胜往昔。以情动人,以理服人,将一番争权的道理,包裹在慈母教诲的外衣之下,让人无从指摘,反而显得帝师之前的告诫,有些过于冷酷和不近人情。
这位珠帘之后的统治者,她的手段,已然臻至化境。往后这教导帝王之路,恐怕比他预想的,还要艰难得多。
萧明玥则在送走胤禛后,独自立于窗前,看着庭院中开始凋零的草木,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深沉。
东宫一课,只是开始。未来的路还很长,她必须确保,她的儿子,最终能成为她所期望的君王,一个能真正掌控自身命运,也能让她安心放权的君王。
至于这过程中,需要斩断多少试图伸向皇权的触手,需要耗费多少心力,她已无所畏惧。
凤弈天下,她不仅要独尊,更要为这独尊的局面,留下一个她所能接受的,安稳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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