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笼罩了宫城，各宫陆续落钥，白日的喧嚣沉寂下去，只余下呼啸的北风刮过殿宇飞檐，发出呜呜的声响。永寿宫内灯火通明，萧明玥用罢晚膳，正拿着一卷书靠在暖榻上，神情专注，仿佛白日里李德全带来的那些暗示从未发生过。
然而，这寂静并未持续太久。约莫戌时三刻，宫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守门太监压低了的呵斥与询问声。晚翠侧耳听了片刻，快步走到萧明玥身边，低声道：“娘娘，宫外似乎来了人，像是……像是萦碧阁的林贵人。”
萦碧阁林贵人？萧明玥执书的手微微一顿。那是个胆小怯懦、几乎毫无存在感的低位嫔御，父亲只是个地方小官，平日从不与人争锋，见到位份高些的妃嫔连头都不敢抬。她这般时辰，如此慌张地跑来永寿宫做什么？
“让她进来。”萧明玥放下书卷，坐直了身子，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很快，一个穿着浅碧色棉袍、身形单薄的女子被宫人引了进来。她发髻有些松散，脸上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因为惊恐睁得极大，嘴唇不住地颤抖，一进殿，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几步，带着哭腔道：“皇贵妃娘娘……皇贵妃娘娘救命！”
声音凄惶无助，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萧明玥微微蹙眉，给晚翠递了个眼色。晚翠会意，立刻将殿内侍立的几个宫人都遣了出去，只自己一人留在萧明玥身侧。
“林贵人，何事如此惊慌？慢慢说。”萧明玥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林贵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抬起泪眼模糊的脸，语无伦次地说道：“娘娘……臣妾……臣妾昨夜……昨夜起夜，路过揽月轩附近……看……看到……看到有人影在墙角那棵老梅树下鬼鬼祟祟的……当时吓坏了，没敢声张……可……可今日听闻……听闻皇后娘娘病了，皇上心情不佳……臣妾这心里……心里实在害怕得紧……”
她说着，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显然是恐惧到了极点。
揽月轩。老梅树。
萧明玥心中冷笑，皇后果然选在了这个时候。这林贵人，想必是皇后精心挑选的“引子”。她胆小，家世不显，平日里受了不少永寿宫的恩惠（或许是萧明玥早年无意中赏过她一些东西，或许是她被刁难时永寿宫的人顺手解过围），由她来“偶然”发现并揭发，既能增加事情的可信度，又能将她萧明玥置于一个被“恩将仇报”的尴尬境地，更能显出皇后的“无辜”与“被迫揭发”。
好一招杀人诛心。
萧明玥面上却适时地露出几分惊讶与凝重：“哦？竟有此事？你可看清了是何人？”
“天太黑了……臣妾……臣妾没看清……”林贵人猛摇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只……只看到个模糊的影子，像是在埋什么东西……臣妾当时心都要跳出来了，赶紧跑回了萦碧阁，一夜都没敢合眼……娘娘，臣妾知道不该多事，可……可这心里实在不安，总觉得要出大事……这才冒死来禀报娘娘……求娘娘拿个主意……”
她磕下头去，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地面，肩膀耸动，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萧明玥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林贵人这副样子，倒不全是装的，她是真的怕。皇后想必是用她家人或者别的什么拿捏住了她，逼她来做这个出头鸟。一个被利用的可怜棋子罢了。
“你先起来。”萧明玥示意晚翠将人扶起，“此事关系重大，你来找本宫，是对的。”
林贵人被晚翠搀扶着，依旧站不稳，全靠晚翠架着。
萧明玥沉吟片刻，脸上露出决断之色：“既然你心中不安，又牵扯到揽月轩，本宫也不能坐视不理。这样，本宫即刻带你去面见皇上，你将你所见，原原本本禀告皇上，请皇上圣裁。”
林贵人一听要面圣，吓得腿一软，又要跪下：“娘娘……臣妾……臣妾不敢……”
“怕什么？”萧明玥语气微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既来禀报，便是忠心事主。有本宫在，自会为你做主。难道你要将这疑虑烂在肚子里，日后真出了事，追悔莫及吗？”
她的目光如有实质，落在林贵人身上，让林贵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是……是……臣妾……臣妾听娘娘的……”林贵人白着脸，哆哆嗦嗦地应下。
萧明玥不再多言，起身吩咐：“晚翠，伺候本宫更衣。备轿，去乾清宫。”
她神色肃然，动作干脆利落，仿佛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所震动，要立刻去面圣澄清。只有垂眸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冰冷算计，泄露了她真实的情绪。
皇后想借林贵人的口将事情捅到皇帝面前，她便顺水推舟，亲自将这人证送过去。而且是由她这个“被怀疑对象”主动带着去，更显得她心中坦荡，无所畏惧。
轿辇在夜色中疾行，很快便到了乾清宫。通报之后，李德全很快出来，见到萧明玥带着一个哭哭啼啼、形容狼狈的林贵人，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多问，躬身引她们入内。
暖阁内，雍帝果然还未歇息，正对着几份奏折拧眉沉思，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烦躁。见到萧明玥进来，他勉强缓和了脸色：“爱妃怎么这时候过来了？”目光扫过她身后瑟瑟发抖的林贵人，眉头又蹙了起来，“这是……”
“皇上，”萧明玥屈膝行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凝重与一丝委屈，“臣妾冒昧前来，实是因林贵人所言之事，关乎宫闱安宁，臣妾不敢擅专，特带她来禀明圣上。”
说罢，她侧身让开，示意林贵人上前。
林贵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扑跪在地，将方才在永寿宫说的话，又颠三倒四、带着哭腔重复了一遍，重点强调了“揽月轩”、“老梅树下”、“鬼祟埋物”以及自己内心的恐惧不安。
雍帝听着，脸色逐渐沉了下来。他本就因前朝之事心烦，后宫又出这等鬼祟行径，还是在与他最为亲近的皇贵妃宫苑附近，这让他心头那股无名火更是蹿升起来。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萧明玥，见她面容沉静，眼神清澈，并无丝毫慌乱，反而带着一种被无端牵连的隐忍，心中的天平不自觉又偏了几分。
“你可看清了埋的是何物？”雍帝沉声问林贵人。
“臣妾……臣妾离得远，天又黑……实在没看清……”林贵人伏在地上，声音细若蚊蝇。
雍帝沉默片刻，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巫蛊？厌胜？还是其他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无论是什么，在宫中出现这等事，都绝不能姑息！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帝王的威压与寒意：“李德全！”
“奴才在。”
“传朕旨意，即刻封锁东西六宫各主要宫门，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着你带一队可靠侍卫与内监，给朕彻查六宫！尤其是……”他目光冰寒地扫过窗外揽月轩的方向，“揽月轩，给朕一寸一寸地搜！任何角落都不许放过！”
“奴才遵旨！”李德全心头一震，知道这是出了大事，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领命而去。
雍帝又看向跪在地上的林贵人，语气稍缓：“你且先回去，今日之事，不得对外泄露半句。”
“是……是……臣妾告退……”林贵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暖阁内只剩下雍帝与萧明玥。雍帝走到她身边，握住她微凉的手，叹了口气：“爱妃受委屈了。”
萧明玥抬眸看他，眼中水光潋滟，带着依赖与信任：“臣妾不委屈，只求能还后宫一个清净，不让皇上为此等宵小之事烦心。”
雍帝看着她这般模样，心中怜意更生，将那点因林贵人话语而起的疑虑也压了下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殿外，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匆匆响起，又迅速远去。一场席卷整个后宫的雷霆风暴，就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被一个胆小妃嫔的“偶然”发现，骤然引爆。
而萧明玥垂首立于君王身侧，听着那远去的喧嚣，唇角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极轻地勾了一下。
雷，终于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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