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褪去,晨光熹微。
揽月阁在清冷的秋晨中苏醒。宫人们早已各司其职,洒扫庭院,擦拭廊柱,动作轻巧而有序,不敢发出过多声响,生怕惊扰了内室尚未起身的主子。经过昨日的立威与梳理,这座宫殿仿佛被注入了一种无形的秩序,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又隐含着对新主子的揣测与期待。
内室,萧明玥已然起身,正由晚翠伺候着梳洗。铜镜中映出的容颜,褪去了昨夜谋划时的冷肃,多了几分晨起的慵懒,但那双眸子,依旧清亮沉静,不见丝毫迷蒙。
“小姐,今日穿这件藕荷色缠枝莲纹的宫装可好?”晚翠取出一件衣裳,轻声询问。这颜色既不张扬,又不失贵人气度,正合她如今的身份。
萧明玥微微颔首,目光却掠过窗外,看着庭中那几杆在秋风中微微摇曳的翠竹,若有所思。“今日苏贵人或许会来。”
晚翠手上动作不停,低声应道:“奴婢也想着呢。昨日小姐晋封,她必是得了消息。以她如今的处境,得了小姐这般‘盟友’,定会抓紧才是。”
“不是盟友,”萧明玥纠正道,语气平淡无波,“是各取所需。”她抬起手臂,任由晚翠为她整理衣袖,“她需要我的势,我需要她的‘眼’。这宫里的关系,说得太清反而虚假,利益相连,最为牢固。”
梳妆完毕,用了早膳,萧明玥便坐在临窗的暖榻上,随手拿起一本前朝杂记翻阅,姿态闲适,仿佛昨夜那个于灯下冷静剖析利弊的女子只是幻影。但她偶尔掠过书页的指尖,以及看似随意实则留意着门外动静的眼神,都显示她并非真正沉浸书中。
果然,辰时刚过,守门的宫女便进来禀报:“主子,储秀宫的苏贵人来了。”
“请。”萧明玥放下书卷,整了整衣襟,脸上适时地端起一丝温和浅笑。
苏轻怜很快便走了进来。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裙,越发显得身形单薄,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轻愁,比之前几次见面,似乎又清减了几分。她一进来,便对着萧明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给容贵人请安。”
“苏姐姐快请起,不必多礼。”萧明玥起身虚扶了一下,引她到榻上另一侧坐下,吩咐晚翠,“去沏那盏雨前龙井来。”
苏轻怜依言坐下,双手却有些不安地交握着,指尖微微泛白。她抬眼飞快地扫了一眼萧明玥,见她气色红润,姿态从容,与自己在储秀宫战战兢兢的日子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复杂的酸涩,但更多的,是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
茶很快奉上,氤氲的热气带着清雅的茶香在两人之间弥漫。萧明玥并不急着开口,只是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拂着茶沫,等待着。
最终还是苏轻怜按捺不住,她放下茶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低声道:“妹妹……不,容贵人昨日晋封之喜,姐姐本该早些来道贺,只是……”她咬了咬下唇,眼圈微微泛红,“只是家中又传来消息,父亲……父亲那边的情形,越发不好了。那弹劾的折子仿佛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连番攻讦,若再无人援手,只怕……只怕官职不保都是轻的……”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已然带上了哽咽,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在这深宫之中,家族的兴衰直接关系到她们的生死荣辱。父亲若倒,她一个无宠无子的贵人,下场可想而知。
萧明玥静静听着,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几分同情与关切。待苏轻怜说完,她才轻轻叹了口气,道:“苏姐姐的难处,我明白。你我皆是宫中姐妹,理当相互扶持。”
苏轻怜闻言,眼中顿时爆发出希冀的光芒,急切地望着她。
萧明玥话锋却微微一顿,目光平静地看向苏轻怜,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人心。“只是,姐姐也知,我虽蒙圣恩晋封,终究根基浅薄,在朝堂之上,更是人微言轻。若要助令尊脱困,需得寻到契机,用对方法。”
“妹妹若有办法,但请直言!只要……只要能救我父亲,轻怜做牛做马,报答妹妹恩德!”苏轻怜几乎是脱口而出,此刻的她,已然将萧明玥当成了唯一的希望。
萧明玥伸手,轻轻拍了拍苏轻怜冰凉的手背,以示安抚。“苏姐姐言重了。相助之事,并非施恩,而是互助。”她收回手,语气依旧温和,内容却开始转向核心,“姐姐在宫中,想必也有些时日,对于各宫情形,尤其是……一些不太为人注意的细微之处,或许比妹妹我更为了解。”
苏轻怜不是愚笨之人,立刻听懂了萧明玥的弦外之音。她是在问询,也是在索要“投名状”。她需要自己提供信息,有价值的信息。
“妹妹想知道什么?”苏轻怜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余地。
萧明玥微微一笑,笑容清浅,却带着一种掌控局面的从容。“不急。姐姐先喝口茶,定定神。”她看着苏轻怜依言捧起茶杯,才缓缓说道,“我记得,姐姐与长春宫那位,昔日似乎也有些来往?”
她指的自然是慕容嫣。慕容嫣得宠时气焰嚣张,对位份低的妃嫔多有折辱,苏轻怜性子软,想必也没少受气。
苏轻怜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但很快掩去,低声道:“是。慕容娘娘性子……直爽,往日请安时,偶有训诫。”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声音压得更低,“她宫中用度,向来奢靡,远超其份例。尤其是首饰一类,最喜珍珠,曾听闻她私下抱怨内务府呈上的东珠成色不佳,颗粒不够大……”
萧明玥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地听着。这与她从李德全那里得到的零散信息,以及自己之前的观察,隐隐吻合。
苏轻怜继续道:“还有……她宫中的掌事太监刘保,似乎与宫外一些珠宝商人往来甚密。有一次,我宫里的一个小宫女去内务府领份例,偶然听到刘保与人低语,提及什么‘南珠’、‘个头’、‘尽快’之类的词……”
南珠?萧明玥心下冷笑,慕容嫣一个妃位,按制连使用东珠都有严格限制,何况是更为稀有的南珠?这已不是简单的奢靡,而是赤裸裸的僭越之心。看来,慕容嫣被降位禁足,并未让她真正学会收敛,反而可能变本加厉,急于找回场子。
这真是个……极好的消息。
“姐姐提供的这些,很有用。”萧明玥颔首,肯定了苏轻怜的价值。“至于令尊之事,”她话锋一转,“我虽无法直接干预朝政,但也听闻,通政司参议赵文翰赵大人,为人清正,颇得圣心,且与弹劾令尊的那位御史似乎并非一路人。或许……可以试着从赵大人那里,寻个转圜之机?”
苏轻怜眼睛一亮。通政司参议,官职不算顶高,却是能直达天听的位置,若赵大人肯代为周旋,或陈述实情,或许真有一线生机!这比她自己毫无头绪地干着急,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多谢妹妹指点!”苏轻怜激动得又要起身行礼。
萧明玥抬手止住了她。“姐姐不必客气。只是,赵大人那边,也需有人递话,寻个合适的由头。此事需从长计议,急不得。”她看着苏轻怜,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当务之急,是姐姐在宫中要稳住自身。日后,若再听闻或察觉到长春宫,或其他各宫有任何不寻常的动静,无论大小,还望姐姐能及时告知于我。我们姐妹同心,方能在这深宫之中,走得稳当。”
这话已是将合作的意图挑明。我帮你父亲寻生机,你为我充当耳目。
苏轻怜如何不懂?她此刻已别无选择。能与这位势头正盛、心思缜密的容贵人捆绑在一起,于她而言,是危机中唯一的出路。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伸出手,与萧明玥的手轻轻交握,虽力道轻微,却仿佛缔结了一个无声的盟约。
“妹妹放心,轻怜明白。”
又闲话了几句,苏轻怜便起身告辞,来时眉宇间的沉重似乎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了方向的决然。
送走苏轻怜,殿内重归寂静。
晚翠上前收拾茶盏,低声道:“小姐,这苏贵人……可靠吗?”
萧明玥走到窗边,看着苏轻怜略显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目光幽深。“这宫里,没有绝对可靠的人。唯有共同的利益,才是最牢固的纽带。她如今走投无路,我们便是她唯一的浮木,至少在眼前,她比任何人都希望我们好。”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至于以后……若利益不再一致,或她有了更好的选择,今日之盟,自然烟消云散。所以,我们不仅要让她依赖我们,更要让她……无法脱离我们。”
利用慕容嫣的僭越,是第一步。帮助苏轻怜之父,是第二步。每一步,都要将这条利益纽带,捆得更紧一些。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眼神却冷静如冰,仿佛一位端坐棋盘前的弈者,已然落下了又一颗关键的棋子。
宫墙深深,博弈方兴。而这看似柔弱的联盟之下,涌动的,是足以搅动风云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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