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让他，没有以后。”
这六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钉在听竹轩每一根雕花的梁柱上。空气凝固了，连流动的风都仿佛被这股森然的杀意冻结，不敢越雷池半步。
柳惊鸿脸上那个灿烂到诡异的笑容，就停在唇角，像一朵开在极寒之地的花，美丽，却带着致命的毒性。
满堂宾客，上百号人，此刻却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场。方才还在窃笑的贵女，手中的丝帕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自诩见惯风浪的朝臣，端着酒杯的手悬在半空，忘了放下；就连角落里奏乐的乐师，手指也僵在了琴弦上，弹不下去，也不敢收回。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站在大厅中央的女人身上。她不疯，所有人都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疯子是混乱的，是无序的，而她，从头到脚，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冷静，直奔要害。
这比疯子可怕多了。
长公主萧玉淑的脸色已经不能用惨白来形容，那是一种血色尽失的灰败。她想反驳，想尖叫，想用公主的身份来压制对方，可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那句“没有以后”，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住了她的脖子，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真实的恐惧。
太子萧景辰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握着茶杯的手，指节的轮廓分明。他精心策划的宴会，本是用来试探、拉拢、彰显储君气度的舞台，却被柳惊鸿一手变成了她个人立威的刑场。她用最粗暴的方式，掀翻了棋盘，然后指着所有人的鼻子，重新制定了游戏规则。
他必须把局面拉回来。
就在萧景辰准备开口，用储君的威严强行结束这场闹剧时，柳惊鸿却动了。
她脸上的笑容，像是被风吹散的烟，毫无预兆地消失了。那双锐利如刀的眸子，也重新归于古井般的平静。她甚至还带着一丝困惑，微微歪了歪头，环视着满堂噤若寒蝉的宾客，仿佛不明白大家为何是这副表情。
然后，她施施然地走回主位，坐下，整个过程优雅得体，仿佛刚才那个口出狂言、杀气腾身的人，只是众人的一场幻觉。
她重新拿起筷子，看着目瞪口呆的萧玉淑，语气里带着几分真诚的、教导般的口吻。
“长公主殿下，你瞧，人总是纠结于过去，便会忽略当下，也看不到未来。这便是‘没有以后’。”
她的话音不高不低，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一个人若总是沉湎于三年前的一只虫子，那她的心，便永远被困在了三年前，困在了那只虫子里。未来的繁花似锦，山河壮丽，便都与她无关了。这难道，不就是‘没有以后’吗？”
她顿了顿，拿起公筷，又夹了一块晶莹剔t的笋尖，放进萧夜澜的碗里，动作自然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
“所以，我刚才那句话，只是在提醒殿下，也是在提醒我自己，更是提醒在座的各位。人要向前看，莫要让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绊住了脚，耽误了前程。”
她说完，还对萧玉淑露出了一个温和的、鼓励的眼神，仿佛她真的是在苦口婆心地劝人向善。
“……”
“听竹轩”内，死寂了三息之后，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如果说刚才众人感受到的是恐惧，那么现在，就是一种近乎荒诞的、从头皮麻到脚底的惊悚。
她……她竟然把一句赤裸裸的死亡威胁，给掰扯成了一段富含哲理的人生感悟？
而且听起来，竟然他妈的还挺有道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偷换概念了，这是在所有人的认知上，狠狠地踩了一脚，然后告诉他们，你们刚才都理解错了。
在场的都是人精，谁听不出她话里的潜台词？可问题是，她把这层潜台词，用一层“劝人向善”的糖衣，包裹得天衣无缝。谁敢说她不对？说她不对，就等于承认自己心胸狭隘，格局低下，听不懂这“金玉良言”。
太子萧景辰准备呵斥的话，就这么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柳惊鸿那张一本正经的脸，第一次 oщy到了什么叫“有苦说不出”。他总不能站起来说：“你胡说！你刚才明明就是在威胁我皇妹要杀了她！”
那样一来，丢脸的就不是柳惊鸿，而是他这个连话都听不明白的太子了。
高，实在是高。
主位上，一直如雕塑般静坐的萧夜澜，终于有了动作。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缓缓地、平静地，拿起了筷子。他没有去碰柳惊鸿后夹的那块笋尖，而是径直伸向了碗里那块油光锃亮、肥得颤颤巍巍的东坡肉。
王府的下人都知道，七皇子体弱，饮食一向清淡至极，从不碰半点肥腻之物。
可现在，他夹起了那块肉。
他甚至没有一丝犹豫，将那块肉送进了嘴里，慢慢地咀嚼。他的动作很慢，姿态优雅，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佳肴。
这个动作，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却像一声惊雷，炸响在太子和长公主的心头。
这是一个信号。
一个无声的、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加清晰的信号。
萧夜澜在用行动告诉所有人：她夹的菜，我吃。她给的东西，我收。她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我们，是一体的。
方才柳惊鸿孤身一人站在大厅中央，像一头独战群狼的母狮。而此刻，萧夜澜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她身后，骤然出现了一座无法撼动的靠山。
太子萧景辰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阴霾。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心中警铃大作。他一直以为萧夜澜只是个被废的棋子，今日才发现，这头蛰伏的猛兽，远比他想象的要危险。
而长公主萧玉淑，在看到萧夜澜吃下那块肉时，最后一点血色也从脸上褪去。她明白了，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她不仅没能羞辱到柳惊鸿，反而成了对方夫妻二人“情深义重”的垫脚石，一个跳梁小丑。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怨毒涌上心头，她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旁边的宫女连忙扶住她，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萧玉淑死死地咬着嘴唇，最后怨毒地瞪了柳惊鸿一眼，便在宫女的搀扶下，以身体不适为由，狼狈地提前离席。
一场由她挑起的风暴，最终以她自己的惨淡退场而告终。
“哈哈哈，好！说得好！”
太子萧景辰忽然抚掌大笑起来，笑声爽朗，仿佛刚才的一切不快都烟消云散。
“七弟妹一番话，真是发人深省，让孤也受益匪浅啊！‘人要向前看’，说得太对了！”他端起酒杯，站起身，对着柳惊鸿遥遥一敬，“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孤敬弟妹一杯！”
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姿态潇洒，尽显储君风范。仿佛刚才那场交锋，只是一场有趣的文人论道。
他这一表态，满堂的宾客立刻如蒙大赦，纷纷举杯附和。
“王妃娘娘见解独到，我等佩服！”
“是啊，‘莫让破事绊住脚’，此话当为座右铭！”
气氛一下子又活了过来，丝竹声重新响起，觥筹交错，仿佛方才那段令人窒息的插曲从未发生过。只是，再也没有人敢用轻视的目光去看主位上的那位王妃了。他们的眼神里，多了敬，也多了畏。
柳惊鸿看着太子滴水不漏的表演，心中毫无波澜。她知道，今夜之后，“疯批”这个标签，将牢牢地贴在自己身上，成为她最坚硬的铠甲，也是最锋利的武器。
宴会后半段，再无人敢来寻衅。气氛虽然恢复了热闹，却始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微妙和尴尬。
终于，酒过三巡，宴席将散。
宾客们陆续起身告辞，经过主位时，无不对着萧夜澜和柳惊鸿，行以最恭敬的礼节。
柳惊鸿扶着萧夜澜的轮椅，在王府管家的引领下，穿过喧闹的人群，向后院走去。
夜风清凉，吹散了满身的酒气和脂粉香。月光如水，洒在庭院的青石板路上，拉出两道一长一短、一坐一站的影子。
两人一路无话。
柳惊鸿能感觉到，身前这个男人的呼吸平稳悠长，他似乎真的在欣赏夜色，对刚才宴会上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
直到穿过月亮门，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虫鸣和风声。
轮椅的轱辘压过石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噔”声。
萧夜澜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淡得像一缕青烟。
“那块肉，腻得很。”
柳惊鸿推着轮椅的手，顿了一下。
她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见他继续说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像一把精准的刻刀，剖开了她所有的伪装。
“你今晚这出戏，唱得不错。只是，真正的观众，是太子，还是混在宾客里的那个北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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