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时好,时坏。”
柳惊鸿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冷的银针,精准地刺入“听竹轩”内每一寸喧嚣的缝隙。
满堂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时好,时坏。
这算什么回答?
这是一个疯子在胡言乱语,还是一个清醒者在发出警告?
所有人都看向太子萧景辰,等着看他如何应对这句近乎挑衅的回答。柳将军的手已经攥紧了酒杯,指节用力到微微发青,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他宁愿柳惊鸿当场发疯掀了桌子,也比说出这种让人捉摸不透的话要好。
萧景辰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
他设想过柳惊鸿的百般回应,或惊慌失措,或强词夺理,或干脆闭口不言,由萧夜澜来应对。唯独没料到,她会如此轻描淡写地,将“疯病”这个羞辱性的标签,变成了一个不可预测的武器。
一个“时好时坏”的疯子,意味着她做任何事,都可以被解释,也都可以不被解释。
她划破柳如烟的脸,可以说“病发了”。她此刻端庄地坐在这里,可以说“病好了”。
这四个字,让她的一切行为都变得合理,也让她这个人,变得无比危险。
短暂的停滞后,萧景辰忽然笑了起来,而且是发自内心地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爽朗,驱散了凝固的空气,也让众人紧绷的神经为之一松。
“好一个‘时好时坏’!”太子抚掌赞叹,目光灼灼地看着柳惊鸿,“孤游历天下,见过奇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像七弟妹这般坦诚有趣之人。是孤唐突了,自罚一杯。”
他说着,竟真的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这一手玩得极为漂亮。他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将柳惊鸿的冒犯定义为“坦诚有趣”,又以太子之尊自罚一杯,瞬间就将姿态放低,化被动为主动,尽显储君的气度与胸襟。
满堂宾客立刻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太子殿下仁厚!”
“王妃性情中人,殿下不以为忤,实乃我等之福。”
气氛一下子从剑拔弩张,变得其乐融融。
柳惊鸿静静地看着他表演,眼底没有丝毫波澜。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开始。方才的提问只是开胃小菜,现在,主菜要上桌了。
果然,萧景辰放下酒杯,目光再次落到柳惊鸿身上,这一次,他的眼神温和了许多,像春日融化的冰面,带着刻意释放的暖意。
“说起来,孤与七弟妹也算有缘。”他开口道,“七弟妹在将军府时,孤便听闻你才思敏捷,只是身子骨弱了些。如今看来,嫁入王府,有七弟精心照料,气色果然不可同日而语。”
这话听着是寻常的寒暄,实则暗藏玄机。
他刻意点出“将军府”,是在提醒柳惊鸿她不堪的过去,也是在暗示,他很了解她的底细。而那句“才思敏捷”,更是意味深长。一个被全京城当成废物的嫡女,他却说她“才思-敏捷”,这等于是在告诉柳惊鸿:我知道你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我早就注意到你了。
这是一种示好,更是一种施压。他在不动声色地拉近关系,试图在她心里埋下一颗“知己”的种子。
柳惊鸿的指腹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划过,她甚至没有抬眼,只是淡淡地回道:“太子殿下谬赞。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喘气,当不得殿下挂怀。”
一句“换了个地方喘气”,将将军府的压抑与王府的现状轻飘飘地带过,既不感激,也不抱怨,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让萧景辰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有意思。这个女人,像一块被冰包裹的暖玉,敲不开那层冰,就永远探不到内里的温度。
他决定再加一把火。
“七弟妹不必过谦。”萧景辰的语气愈发亲近,“你那匹‘墨海沉光’,孤在父皇的私库里曾有幸见过一卷。此锦产自前朝,工艺早已失传,存世不过三匹。父皇曾言,此锦沉静如夜,暗蕴华光,非心有山海、气度不凡者不能驾驭。今日穿在弟妹身上,才知父皇所言不虚。”
他这番话一出口,满座皆惊。
在场的贵妇小姐们,此刻再看柳惊鸿身上的那件黑裙,眼神已经完全变了。方才她们只觉得这裙子颜色沉闷,样式古怪,此刻经太子点拨,才知道这竟是早已失传的前朝贡品,连皇帝都赞不绝口。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夸赞衣饰了,这是在抬举柳惊鸿本人。将她与“心有山海、气度不凡”画上等号,这是何等的殊荣?
更重要的是,太子此举,无疑是在向整个京城的权贵圈释放一个信号:这位七王妃,是他看重的人。
柳惊鸿终于抬起了眼帘,正视着太子。
她前世在各种社交场合周旋,最擅长的就是解读这种“示好”背后的语言。萧景辰的每一步都踩在点上,他先是展现气度,再是流露“早已关注”的亲近,最后用皇帝的金口玉言来为她“加冕”。一套组合拳下来,足以让任何一个初入名利场的女子受宠若惊,心生摇曳。
可惜,他遇到的是她。
“原来这料子有这般大的来头。”柳惊鸿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恍然大悟”,“臣妾还当是库房里压箱底的旧布,瞧着结实耐脏,便拿来做了。早知如此金贵,倒舍不得穿了。”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
“不过,既然穿都穿了,总不能再脱下来。多谢太子殿下解惑,否则臣妾还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了。”
一番话说得天真烂漫,仿佛真是一个不懂世事、误打误撞穿了宝衣的寻常女子。
可这话听在不同人的耳朵里,却有千百种滋味。
“结实耐脏”?把皇帝都赞不绝口的贡品说成结实耐脏?这是何等的……暴殄天物!在场的贵妇们心疼得直抽气,看向柳惊鸿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败家子。
而萧景辰的瞳孔,却在这一刻微微收缩。
他听出了她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她说“当是旧布”,是在撇清自己刻意炫耀的嫌疑。她说“结实耐脏”,是在用一种戏谑的方式,化解他扣上来的“心有山海”的高帽。她说“穿都穿了,总不能再脱下来”,更是在表明一种态度:无论这件衣服代表什么,无论你给我贴上什么标签,既然我穿上了,它就得听我的,而不是我听它的。
这个女人,滴水不漏。
他所有的示好和施压,都被她用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方式,轻飘飘地化解于无形。
萧夜澜一直沉默地坐着,他端起面前的酒杯,送到唇边,宽大的袖袍恰好遮住了他微微上扬的嘴角。
他的王妃,真是个天生的戏子。
大厅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如果说之前众人对柳惊鸿是震惊,那么现在,就是忌惮了。一个能和太子殿下你来我往、不落下风的疯子,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
萧景辰看着柳惊鸿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奋感。他决定抛出真正的诱饵。
“七弟妹快人快语,孤很是欣赏。”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了些,“实不相瞒,孤今日来,除了为七弟捧场,还有一事相求。”
柳惊鸿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太子殿下请讲。”
“再过半月,是母后的千秋节。孤打算在东宫设宴,为母后祝寿。届时会请一些与母后亲近的宗亲女眷,一同赏花品茗。”萧景辰的目光温和而诚恳,“母后久居深宫,最喜听些宫外的新鲜事。孤知弟妹聪慧,见识不凡,想请弟妹届时也能到场,陪母后说说话,解解闷。”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那可是皇后的千秋家宴!能被邀请的,无一不是皇亲国戚中最有头有脸的人物。太子竟然亲自邀请柳惊鸿?这已经不是示好,这是赤裸裸的拉拢!
长公主萧玉淑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她手中的丝帕几乎要被绞碎。她身为公主,都未必能在这等重要的家宴上说上话,凭什么柳惊鸿这个疯子能得太子青睐?
柳将军更是激动得手都开始发抖,他看着主位上的女儿,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柳惊鸿心中冷笑。
好一招“挟长辈以令晚辈”。他搬出皇后,她若拒绝,就是不敬。她若答应,就等同于接受了他的示好,主动走进了他的阵营。
而且,东宫宴会,听起来是个陷阱,但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机会?一个能接触到南国权力核心——皇后的机会。
她正思索着如何回应,身旁的萧夜澜却忽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一丝久病之人特有的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厅。
“皇兄美意,我与王妃心领了。”萧夜澜淡淡地说道,“只是王妃身子不好,时好时坏,你也知道的。那等重要的场合,万一她病发了,惊扰了母后,你我兄弟二人都担待不起。”
他直接拿柳惊鸿刚才的话当盾牌,将太子的邀请给挡了回去。
萧景辰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柳惊鸿也有些意外地看了萧夜澜一眼。她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替自己解围。
只听萧夜澜继续说道:“不过,王妃对母后素来敬重。这样吧,千秋节当日,我让她亲手抄一份《金刚经》,为母后祈福。心意到了,便好。”
他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既全了孝道,又避开了宴会,让萧景辰再也找不到强求的理由。
萧景辰深深地看了萧夜澜一眼,随即又笑了起来:“还是七弟想得周到。是孤考虑不周了。那便依七弟所言。”
一场无声的交锋,就此落下帷幕。
但所有人都知道,太子与七皇子府的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萧景辰重新坐下,端起茶杯,目光却若有似无地再次投向柳惊鸿,眼底的探究与兴味,不减反增。
而柳惊鸿,在感觉到太子的视线后,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忽然侧过头,对着身旁的萧夜澜,极轻、极快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像暗夜里陡然绽放的昙花,美得惊心动魄,却又转瞬即逝。快到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唯有萧夜澜,和一直盯着她的萧景辰,看得清清楚楚。
萧夜澜的心,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而萧景辰端着茶杯的手,则猛地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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