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刚把窗纸染上一层灰白,内室里便有了动静。
不是往日春儿大大咧咧的脚步声,而是一种极为轻微的、几乎与呼吸融为一体的窸窣声。柳惊鸿没有睁眼,躺在床上,听着那声音。是布料拂过地面的声音,轻得像猫的尾巴扫过;是水倒入盆中的声音,被刻意压低,只余下一串细碎的闷响。
是绿萼。
柳惊鸿翻了个身,面向里侧,眼角余光瞥向不远处立着的一面磨得光亮的铜镜。镜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跪在地上,用一块半湿的软布,一寸一寸地擦拭着地砖的缝隙。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不是在做粗活,而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春儿端着盥洗用具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她愣了一下,随即撇了撇嘴,将铜盆重重地放在架子上,发出“哐”的一声。
跪在地上的绿萼身子一抖,险些坐倒在地。她抬起头,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春儿,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吵什么。”床上传来柳惊鸿带着睡意的、懒洋洋的声音。
“王妃醒了?”春儿连忙堆起笑脸,“奴婢该死,吵着您了。这不是看绿萼妹妹把活儿都干完了,奴婢心里过意不去嘛。”
这话听着是体恤,实则夹枪带棒。
柳惊鸿坐起身,春儿赶紧上前伺候。她披上外衣,目光落在仍跪在地上的绿萼身上。“谁让她干这个的?”
“回王妃,”绿萼的声音细若蚊蝇,“是奴婢自己……想为王妃做些事。”
“你现在是内室伺候的人,不是扫洒的粗使丫头。”柳惊鸿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以后这些活,自有别人做。你的差事,就是在我跟前伺候笔墨茶水,听明白了吗?”
“奴婢……明白了。”绿萼低声应道,眼圈却微微泛红。
春儿在一旁看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原本是这院里最得脸的大丫鬟,可一夜之间,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绿萼,竟直接被提到了跟前伺候笔墨。这可是贴身心腹才有的待遇。
“行了,都起来吧。”柳惊鸿摆了摆手,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她从首饰盒里挑拣着,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透过铜镜,将两个丫鬟的神情尽收眼底。春儿的嫉妒与不解,绿萼的惶恐与感激,都像写在脸上一样清晰。
忠诚,尤其是突如其来的忠诚,往往比背叛更需要警惕。它可能源于一时的冲动,也可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伪装。柳惊鸿用过太多人,也骗过太多人,她深知人性的复杂与善变。绿萼这颗棋子好用,但用之前,必须彻底探明她的底细。
用过早饭,春儿捧来新送到的几匹春绸,请柳惊鸿过目。柳惊鸿捻着一匹月白色的软缎,触手冰凉丝滑,她随口问道:“春儿,你入府比绿萼早,可知道她家是哪儿的?瞧她那瘦弱的样子,像是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春儿正在气头上,听王妃问起,正中下怀,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
“王妃您是不知道,她呀,可怜着呢。听后院洗衣房的孙大娘说,她是五年前北地大旱,跟着逃难的流民一路要饭到京城的。父母都饿死了,她被她叔叔五百文钱卖给了人牙子,人牙子转手又卖进了咱们府。因为没根没底,人又胆小木讷,在后院没少受欺负。冬天洗一家子主仆的衣服,一双手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夏天在太阳底下暴晒着浆洗被褥,中暑晕倒都没人管。分到的饭菜,都是别人挑剩下的。您前些天把她从后院调过来,可是救了她一条命呢!”
春儿说得绘声绘色,一半是同情,一半也是想让柳惊鸿知道,自己提拔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柳惊鸿静静地听着,手指在软缎上轻轻划过。原来如此。一个在绝境中挣扎求生,从未被善待过的孤女。对她而言,自己随手将她调离后院的举动,无异于再造之恩。那昨日在福伯面前的孤注一掷,便不是心机深沉的投名状,而更像一只被逼到墙角的小兽,用尽全力去保护唯一给过它温暖的光源。
这种忠诚,根植于绝望,因此格外牢固。但也正因如此,一旦有更大的诱惑或更深的恐惧出现,也可能最先崩塌。
柳惊鸿心里有了底,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这匹月白色的留下,给我做件寝衣。”
下午,柳惊鸿歪在软榻上看书,绿萼和春儿在一旁侍立。她翻了几页,觉得有些乏了,便将书卷随手放在了一边。起身时,袖子不经意地带了一下梳妆台的边角,一支嵌着细碎蓝宝石的银簪子从台上滑落,“叮”的一声,掉在地上,又骨碌碌滚进了桌案底下最深的阴影里。
“哎呀。”春儿惊呼一声,就要弯腰去捡。
“不必了,”柳惊鸿按住她,“由它去吧,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有些乏了,去小睡片刻。你们俩就在外间守着,别让人进来吵我。”
说完,她便径直走入了内寝,放下了床幔。
春儿和绿萼在外间面面相觑。春儿有些不解,那簪子虽然不是最贵重的,但上面的蓝宝石成色极好,就这么丢在桌子底下,也太可惜了。但王妃发了话,她也不敢自作主张。
两人在外间绣着花绷子,消磨着时间。春儿心里有事,针脚有些乱。绿萼却依旧安静,一针一线,绣着一朵小小的兰草,专注得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一个时辰后,柳惊鸿从内寝走了出来,伸了个懒腰。
“王妃,要传晚膳吗?”春儿连忙起身。
“不急。”柳惊鸿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目光扫过桌案底下那片阴影,问道:“那簪子呢?”
春儿心里一咯噔,小声回道:“还在……还在那儿呢。您不是说……”
柳惊鸿没理她,转头看向绿萼。
绿萼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地上。她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样东西,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正是那支失落的银簪。
“回王妃,奴婢……奴婢怕它蒙了尘,就……就先收起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春儿的脸色瞬间白了。私藏主子的东西,这可是大罪!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绿萼,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柳惊鸿走过去,却没有立刻拿起簪子。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绿萼。
“你捡到它的时候,春儿在做什么?”
绿萼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春儿姐姐……去小厨房看晚膳的汤了。”
“所以,你是一个人把它收起来的?”
“是。”绿萼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奴婢该死,请王妃责罚!”
柳惊鸿的目光,像一把没有温度的刀,在她脸上寸寸刮过。一个下午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簪子藏起来,等风头过了再想办法出手。一支嵌宝的银簪,足够她在外面买个小院子,过上安稳日子了。对于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孤女,这是足以改变命运的诱惑。
她没有。她选择了最笨拙,也最危险的方式——承认。
“起来吧。”柳惊鸿终于开口。
她从绿萼手中拿起簪子,重新插回头上,动作随意得像是在整理一根乱发。“做得不错。东西掉在地上,确实容易蒙尘。以后我房里的东西,都由你来拾掇保管。”
绿萼猛地抬起头,满眼的惊愕。
春-儿也愣住了,她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不是责罚,这甚至超越了赏赐。这是信任。是将整个内室的财物,都交到了这个刚入府不久的丫头手上。
绿萼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情绪冲击。她用力地磕了一个头,哽咽着说:“奴婢……谢王妃恩典!”
柳惊鸿没再看她,只是淡淡吩咐春儿:“传膳吧。”
这一夜,柳惊鸿睡得很安稳。而绿萼,却几乎一夜未眠。王妃的每一次试探,每一次敲打,都像是在她身上重新刻下一道烙印。让她从一个懵懂的、只知报恩的小丫头,开始真正去思考,自己该如何成为一把对王妃有用的、锋利的刀。
接下来的几天,王府里风平浪静。柳惊鸿深居简出,每日不是看书,就是在院子里摆弄那些从柳如烟那里“赢”来的名贵花草。她将那些空出来的花盆都换上了新土,却迟迟没有种下任何东西,只是任由它们空着。
而绿萼,则像一只勤劳的蜜蜂,无声地打理着内室的一切。她的话依旧很少,但眼神却比从前多了几分灵动和沉稳。她会留心春儿和院里其他下人的闲聊,会注意每日来送菜送水的婆子脸上的神情,会将所有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都默默记在心里。
这天晚上,柳惊鸿正在灯下擦拭着一把从嫁妆里翻出来的、造型奇特的匕首。匕首通体漆黑,毫无光泽,只有在特定的角度下,才能看到刃口那一道幽冷的寒光。
绿萼伺候在旁,为她换上一杯新茶。她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用极低的声音开口。
“王妃。”
“嗯?”柳惊鸿头也没抬。
“奴婢……奴婢这几日,听到些关于福管家的事。”
柳惊鸿擦拭匕首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起眼,看向绿萼。
绿萼被她的目光看得心头一跳,连忙低下头,飞快地说道:“府里采买的刘婆子说,福管家这半年来,每隔五日,就会去城西的‘同仁堂’药铺抓药,每次都亲自去,从不假手于人。而且,他抓的药方,每次都一样。”
“什么药方?”
“刘婆子不识字,但她说,她偷偷问过药铺的伙计,那伙计说,药方里有几味主药,是专门治……治腿脚上风湿痹痛的。”
话音落下,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灯火摇曳,将柳惊鸿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细长。
福伯,萧夜澜身边最忠心耿耿的老人,一个身体硬朗、步履稳健的管家,却在偷偷给自己抓治疗腿疾的药。
柳惊鸿的嘴角,慢慢地,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看来,她那趟未竟的书房之行,有人已经用另一种方式,替她敲开了第一道门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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