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盆里的涟漪早已平息,柳如烟被她自己的丫鬟半拖半扶地带走了,一路上压抑的哭声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雏鸟在悲鸣。那几个奉李氏之命前来的健壮婆子,走的时候,脚步都透着一股仓皇,仿佛这破败的院子里有什么吃人的精怪。
院中恢复了宁静,只剩下歪脖子槐树的落叶在风中打着旋。
柳惊鸿用一块干净的布,慢条斯理地擦干自己的脚,动作细致,仿佛在保养一件精密的武器。那双脚纤细苍白,看不出半分方才踏碎了将军府二小姐尊严的狠厉。
她知道,李氏的妥协是淬了毒的蜜糖。那份嫁妆清单,绝不会那么简单地送到她手上。
果然,这一等,就等到了第二天黄昏。
天色沉暮,残阳如血。一个穿着体面,头发花白的老管事,在两个小厮的陪同下,抬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箱子,停在了院门口。
老管事是府里的福伯,伺候了柳家两代人,向来只在老将军和李氏面前听令。此刻他站在院门口,看着石凳上静坐的柳惊鸿,竟有些踌躇不前。昨日之事已传遍全府,眼前这位大小姐,早已不是那个可以任人无视的透明人。
“大小姐。”福伯躬了躬身,声音干哑。
柳惊鸿抬眼,目光落在他身上,平静无波,却让这位见惯了风浪的老管家心头一跳。
“东西放下,你们可以走了。”她的声音很淡,没有多余的客套。
福伯不敢多言,示意身后的小厮将箱子抬进院子,小心翼翼地放在石桌旁。放下箱子后,三人如蒙大赦,躬身行礼,脚步匆匆地退了出去,仿佛身后有猛兽在追赶。
柳惊鸿没有立刻打开箱子。她走到院门口,将那两扇破旧的木门合上,插上了门栓。一道门,隔绝了两个世界。
她回到石桌前,手指轻轻抚过紫檀木箱上精致的雕花。箱子没有上锁,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挑衅,仿佛在说:东西就在这里,你看得懂吗?拿得稳吗?
她打开箱盖,一股沉香木和旧纸张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箱内没有金银珠宝,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十余卷用明黄色锦带捆扎的卷轴。
这便是南宫月当年的嫁妆清单。
柳惊鸿取出一卷,解开锦带,缓缓展开。上好的宣麻纸,触手温润,历经十余年依旧柔韧。上面的字迹是女子所书,笔锋秀丽中带着一股内敛的筋骨,可见其书写者必然是位胸有丘壑的女子。
她将所有卷轴一一在地上铺开,破败的院落里,瞬间被这片记录着泼天富贵的纸张所占据。
“田产地契卷:京郊良田八百亩,附水利图;皇城东街旺铺三间,附租契;江南苏城丝绸庄一座,附账册……”
“珍宝古玩卷:前朝圣手吴道子《地狱变相图》摹本;东海夜明珠一对,径一寸三分;和田羊脂白玉观音一尊,高一尺……”
“金银细软卷:赤金头面十二套,累丝嵌宝,合计三百二十两;金裸子一千两;银裸子一万两……”
清单之详尽,财物之丰厚,远超柳惊鸿的预料。这份嫁妆,足以买下半个将军府,甚至能在关键时刻,支撑起一支数千人军队一个月的粮草用度。
她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缓缓走过这些铺开的卷轴,黑色的眼眸里映着清单上的朱红印鉴,却没有半分寻常女子见到这等财富时该有的激动或贪婪。
这些对她而言,不是财富,是资源,是武器,是能让她在这吃人的世界里活下去,并完成任务的筹码。
她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大脑如同一台最高效的分析仪,飞速地将所有信息分类、整理、归档。
很快,她发现了问题。
这份清单,太“干净”了,也太“不干净”了。
干净之处在于,李氏似乎真的被逼到了绝路,清单上罗列的物品,其数量和价值都大得惊人,几乎没有明显的克扣。李氏大概是想用这种“坦荡”,来掩盖她真正的动作。
而不干净之处,则隐藏在字里行间。
柳惊鸿的目光停留在“古籍善本卷”上。其中一栏写着:“宋版孤本《说文解字》一套,计十二册。”字迹清晰,描述详尽。可紧挨着它的下一栏,却写着:“前人杂记一箱。”
没了。
没有书名,没有作者,没有年代,只有这含糊不清的五个字。
柳惊鸿的指尖轻轻点在那五个字上。一个特工的直觉告诉她,问题就出在这里。
她继续往下看,类似的情况接连出现。
“珠宝首饰卷”里,一套“红宝石镶金凤钗”被详细描述了大小、成色、工艺,甚至连工匠的戳记都注明了。可另一栏,却只写着“南洋珠串若干”。
“若干”是多少?品质如何?大小几何?一概不知。
最离谱的是在“器物杂项卷”的末尾,有一条记录:“奇石异木一匣。”
这简直就是个笑话。对于真正有价值的藏品,哪怕是一块石头,都该注明其产地、坑口、质地、形态。只用“奇石异木”四个字来概括,无异于在账本上写“银钱一堆”,是典型的混账、假账。
柳惊鸿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李氏的小聪明,在她眼里,如同三岁孩童的把戏。这些语焉不详的条目,显然是李氏侵吞嫁妆后,为了填补亏空而做的手脚。她大概以为,柳惊鸿一个深闺女子,即便拿到了清单,也看不出其中门道,只会被这惊人的财富总额晃花了眼。
只要把那些价值连城又难以估价的孤品、珍品,用这些模糊的词汇替代,再用一些金银去填补账面上的亏空,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最精华的部分据为己有。
但李氏算错了一点。
柳惊鸿不是普通的闺阁女子,而她那位素未谋面的母亲南宫月,同样不是。
作为北国安插在南国将军府的顶级特工“画皮”,南宫月会留下一份如此漏洞百出的嫁妆清单吗?
不可能。
柳惊鸿蹲下身,视线与那些模糊的字迹持平。她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这些模糊的条目,或许不是李氏的“杰作”,而是她母亲南宫月……故意留下的。
一个特工,行事必然缜密。她若想给后人留下线索,绝不会用密文这种容易被识破的方式。最高明的伪装,是利用敌人和旁观者的思维定势。
李氏贪婪,她看到这些模糊的条目,第一反应必然是认为有机可乘,可以从中侵吞财物。她会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如何偷梁换柱,用次品去替换这些“杂记”、“若干”、“奇石”。
而一个正常的继承人,看到这些条目,第一反应则是愤怒,认为自己的财产被侵占了。
无论是贪婪还是愤怒,都会将人的注意力引向“物品的价值”本身,而忽略了这些条目背后可能隐藏的、完全不同的信息。
这是一种双重加密。第一层,是利用李氏的贪婪作为掩护;第二层,是利用正常人的思维盲区作为屏障。
柳惊鸿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前世接受情报分析训练时的场景。教官曾说:“最安全的情报,不是藏在最隐秘的地方,而是放在所有人都看得见,却没有人会去在意的地方。”
她的母亲南-宫月,正是此道高手。
那么,这些模糊的条目,到底指向什么?
柳惊鸿重新睁开眼,目光变得锐利。她不再将这些条目视为被侵占的财产,而是将它们看作一个个独立的坐标。
“前人杂记一箱。”
“南洋珠串若干。”
“奇石异木一匣。”
她取来笔墨,将这几条单独抄录在一张纸上。文学,珠宝,地质……这些类别之间有什么关联?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无数种编码和解码方式在脑海中闪过。字形,笔画,偏旁部首……都不对。
她将目光放回整张清单,开始进行交叉比对。如果这些模糊条目是“问题”,那么“答案”一定也在这份清单的某个角落。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夜色渐深,院中只有风声与她翻动卷轴的沙沙声。
她的目光从一个个价值连城的宝物上掠过,最后,停在了一处毫不起眼的地方。
那是在“文房雅玩卷”的末尾,一个几乎被忽略的角落。
前面的条目都是“徽州胡开文制‘苍松万古’墨锭”、“湖州善琏镇诸葛氏制‘神锋’紫毫笔”、“宣州贡品‘玉版’笺纸”……每一项都清晰无比,彰显着不凡的品味与价值。
唯独这最后一项,写得极其简单,甚至有些寒酸。
“端砚一方,旧物。”
就是这六个字。
端砚,文房四宝之一,名贵的端砚价值千金,但普通的也不过是寻常物件。而“旧物”二字,更是让其价值大打折扣。在这样一份极尽奢华的清单里,这样一条记录,就像是混入天鹅群的丑小鸭,突兀而怪异。
李氏看到这一条,恐怕只会嗤之以鼻,认为是什么不值钱的破烂,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柳惊鸿的瞳孔却猛地一缩。
她将那张抄录着模糊条目的纸,放在了“端砚一方,旧物”这条记录的旁边。
“前人杂记”——书册,属“文”。
“奇石异木”——石头,是砚台的原料,属“石”。
“南洋珠串”——珍珠,可磨成粉入药,或用于点缀,在古代的一些秘术中,与研磨有关,属“水”。
文、石、水。
而“端”字,拆开来看,正是“立”和“山”与“而”。但在古代的一些字谜和隐语中,“端”亦可通“专”,有“专于一事”之解。而“砚”,拆开是“石”和“见”。
石中见……
柳惊鸿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她的母亲南宫月,闺名中有一个“月”字。而有一种名贵的端砚,石品花纹形如满月,被称为“月白”或“青天”。
如果这方“旧物”端砚,正是一方有“月白”石品的端砚。
那么,母亲留下的信息就是:石中见月。
在石头里,才能见到真正的“南宫月”。
而那些模糊的条目,“前人杂记”、“奇石异木”……它们并非指向自身,它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作为干扰项和过滤器,将所有人的目光从这方看似不值钱的“旧砚台”上引开。
这才是真正的线索!
柳惊鸿缓缓站起身,夜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的眼中没有找到宝藏的狂喜,只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冷静与战栗。
她这位未曾谋面的母亲,用心智布下了一个横跨十几年的局。她算到了李氏的贪婪,算到了一般人的疏忽,甚至可能算到了……会有一个能看懂这一切的人,在多年后,站在这里。
柳惊鸿低头看着满地的清单,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妈,你可真行。”
现在,问题来了。
三日之后,李氏会将嫁妆送来。她要如何在那堆积如山的财物中,不动声色地找到那方被刻意隐藏的旧砚台,并确认它就是自己要找的东西?
而且,那方砚台里,又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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