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一中的柏油路被九月的烈日烤得发软,鞋底踩上去能感觉到细微的黏腻,像踩在融化的糖稀上。空气里飘着混杂的气味 —— 男生运动后的汗味、女生发梢廉价洗发水的甜香、食堂飘来的猪油炒菜味,还有一种更尖锐的东西,藏在这些气味底下,是 “不一样” 的焦灼,像细针一样扎在陈立冬的皮肤上。
他穿着那身蓝色校服,领口被母亲李素芬用同色线缝补过 —— 去年张大勇穿旧的校服,领口处原本歪歪扭扭的 “张” 字,被母亲拆了又缝,针脚比原来密了三倍,却反而像块补丁上的补丁,在阳光下泛着不一样的布纹光泽。立冬总下意识地扯着领口,想把那片别扭的针脚遮住,却越扯越明显,像在给自己的 “不一样” 贴标签。
从双水村到县城的三十里山路,他背着母亲缝的碎布书包走了两个小时。路上的土坯房渐渐变成砖瓦房,自行车流像潮水一样涌来,偶尔有摩托车 “突突” 驶过,排气管的黑烟里裹着汽油味,引来路边学生的羡慕目光。立冬攥紧书包带,书包里的铝制饭盒撞在铁皮铅笔盒上,发出 “哐当” 的轻响 —— 那是他唯一的 “体面”,母亲特意把饭盒擦得发亮,却遮不住边缘的磕碰凹痕。
同桌周伟的耐克鞋就放在课桌下,鞋边白净得没有一点灰,透明的气垫在阳光下泛着淡蓝色的光。上课铃响时,周伟会故意把脚往前伸一点,鞋舌上的勾子标志刚好落在立冬的视线里,像个小小的挑衅。他的电子表更惹眼,课堂上偶尔亮起幽蓝的背光,周围同学会凑过去看,周伟就笑着说:“这表能测心率,上次跑八百米,我心率才一百二。” 立冬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旧电子表 —— 母亲在集市花十块钱买的,只有时间和闹钟功能,表带早就裂了,用透明胶带缠了三圈。
立冬的沉默是练出来的。上课他不敢举手,怕站起来时校服下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衬衫;下课他缩在座位上,假装看书,耳朵却在听周伟和同学聊天 —— 他们说新华书店二楼的教辅书最全,说麦当劳的甜筒比县城的雪糕好吃,说周末要去市里的电玩城玩 “拳皇 97”。这些词像陌生的符号,在他脑子里打转,却插不进一句话。
午餐是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刻。下课铃一响,同学们涌去食堂,周伟他们会买一份盒饭,再加一根火腿肠,坐在食堂的塑料桌旁说笑。立冬会等到食堂快没人了,才背着书包走到操场角落的老槐树下 —— 那棵树的树荫刚好能遮住他一个人,不会被人看见。他打开铝制饭盒,里面是母亲早上做好的玉米饼子,饼子上有裂纹,凉透了,咬下去时渣子会掉在地上,他会赶紧捡起来吃掉,怕浪费。白开水装在塑料瓶里,是早上从出租屋带的,现在已经凉了,瓶身有好几道划痕,是去年摔的。
风里飘来食堂的菜香,是炒土豆丝的味道,带着猪油的香气。立冬咽了口唾沫,咬了一大口饼子,干得噎人。远处传来周伟他们的笑声,还有撕开火腿肠包装的 “刺啦” 声 —— 那声音很脆,像一把小剪刀,剪开他假装平静的外壳,露出里面空荡荡的胃和更空的自尊。他低头看着饭盒,突然发现玉米饼子上沾了根头发,是母亲的,他小心翼翼地挑出来,攥在手里,直到手心出汗,才悄悄扔在树根下。
这种 “不一样” 的刺痛,在体育课后变成了灼烧。那天跑一千米,立冬脚上的 “白球鞋” 是集市地摊买的,十五块钱一双,除了橡胶味只剩硬。跑到第三圈时,鞋底突然 “咔嚓” 一声裂了,裂口从鞋头延伸到鞋跟,露出里面的布垫,沾了泥土,黑乎乎的。大脚趾顶在裂口处,每跑一步都像踩在钉子上,疼得他龇牙咧嘴。更难受的是周围的目光 —— 同学们都在看他的鞋,有人笑出了声,周伟和几个男生还指着他的脚,互相递眼神。
立冬尽量把重心放在脚后跟,姿势怪异得像只瘸腿的兔子。冲过终点线时,他是最后一个,体育老师皱着眉走过来,目光扫过他的鞋,又移到他的脸,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只是摆了摆手:“归队吧。” 那眼神比骂他还难受,像在看一件不值钱的东西。
回教室的路上,立冬走得很慢,尽量把脚往裤腿后面藏。他把破鞋塞进课桌最深处,用课本挡住,好像这样就能遮住那份羞耻。整个下午,他都蜷缩在座位上,脚不敢落地,怕鞋底的裂口露出来。自卑像藤蔓一样缠在他心上,越勒越紧,连呼吸都觉得疼。
放学后,他没回出租屋,鬼使神差地走向县城中心的商业街。霓虹初上,店铺的灯亮得晃眼,服装店的流行歌曲飘在街上,运动鞋店的广告声很大:“新款跑鞋,轻便透气!” 立冬走在人流里,肩膀被人碰了好几次,没人道歉,他像一粒沙子,混在石头堆里,没人在意。
他停在那家运动品牌店前,玻璃橱窗擦得一尘不染,里面摆着几双运动鞋。最显眼的是那双蓝白色的跑鞋,鞋舌上绣着小小的 logo,鞋底的纹路清晰,灯光打在上面,泛着柔和的光。价格标签是红色的,写着 “399 元”—— 立冬数了数,是父亲在砖窑干三个月的工资,母亲缝一千五百副手套才能赚到。
他隔着玻璃看着,手指无意识地按在玻璃上,玻璃很凉,像冬天的冰。玻璃里映出他的影子:校服领口歪了,头发因为出汗贴在额头上,脸上带着怯生生的渴望。他的影子和橱窗里的鞋放在一起,像一幅不协调的画 —— 一边是精致的、发亮的,一边是粗糙的、灰扑扑的。
他想起体育课上的破鞋,想起午餐时的玉米饼子,想起周伟的耐克鞋。一种强烈的欲望突然冒出来,像岩浆一样烧着他的心:他想要那双鞋。不是因为好看,是因为穿上它,就不会有人笑他的鞋破,不会有人指着他的脚,不会再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他甚至想象自己穿上那双鞋,在操场上跑步,风从耳边吹过,同学们都在看他,不是嘲笑,是羡慕。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收不住了。他开始想怎么赚钱 —— 省下饭钱?一天省一块,要四百天;去打工?工地不收高中生,餐馆要长期工;问父母要?他想起父亲脚踝上的冻疮疤,冬天裂得流血,想起母亲手指上的针眼,缝手套时被针扎了无数次。这个念头让他脸发烫,赶紧摇了摇头。
可欲望像野草,在心里越长越旺。他看着橱窗里的鞋,直到店员用奇怪的眼神看他,才赶紧转身离开。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脚步很快,心里像揣着个兔子,又慌又乱 —— 他不知道怎么赚钱,却知道自己再也不想穿那双破鞋,再也不想在午餐时躲在老槐树下。
出租屋在县城边缘的小巷里,墙皮脱落,露出里面的黄土。推开门时,缝纫机的 “咯噔” 声扑面而来,母亲坐在窗边,头发上沾了根线头,手指捏着针,正在缝手套。桌上放着晚饭:一个玉米饼子,一小碟咸菜,还有小半盘炒土豆丝 —— 用猪油炒的,油星浮在上面,是母亲舍不得吃,留给他的。
“回来了?快吃,水在锅里温着。” 母亲头也没抬,针脚又密又快,每缝完一只,就放在旁边的竹篮里,竹篮里已经有十几只了。
立冬坐下,拿起玉米饼子,咬了一口。土豆丝很香,咸淡刚好,是母亲的味道。可他吃不出滋味,心里还想着那双蓝白色的跑鞋。他瞥了一眼母亲手边的零钱,是今天缝手套赚的,一毛、五毛的,加起来不到十块钱,连鞋带都买不起。
“妈,” 他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哑,“学校要交资料费,五十块。”
母亲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眼里有惊讶,又很快变成了然:“好,明天给你拿。” 她没问是什么资料费,也没问为什么突然要交,只是把手里的针放下,从口袋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皱巴巴的零钱,开始数。
立冬看着母亲数钱的手,手指粗糙,指关节突出,指甲缝里有洗不掉的线绒。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紧,想说 “我不要了”,却没说出口 —— 那句话像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晚上躺在吱呀作响的单人板床上,立冬翻来覆去睡不着。出租屋的墙不隔音,隔壁租户的咳嗽声、窗外的车声都能听见。他摸了摸枕头下的玻璃弹珠 —— 是从双水村带来的,现在已经不亮了,表面有了划痕。他想起小时候在旧砖窑里的梦想,想给母亲买皮鞋,给父亲买收音机,可现在,他连一双鞋都想要得发疯。
他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疼得发麻。黑暗里,他好像又看见那双蓝白色的跑鞋,在橱窗里亮着,像个诱惑的陷阱。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变了 —— 以前的渴望是简单的,是想让父母过上好日子;现在的渴望是复杂的,是想让自己不再自卑,不再被人看不起。
这种变化,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发了芽。他不知道这颗芽会长成什么样子,是会结出好果子,还是会长成缠绕他的藤蔓。但他知道,从看见那双鞋的那一刻起,他再也回不去那个只想要玻璃弹珠的自己了。
十年后,当他在网贷 App 上一次次点击 “确认借款”,看着屏幕上的数字越来越大时,他会突然想起这个夜晚 —— 想起橱窗里的蓝白色跑鞋,想起母亲数钱的手,想起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痕。那时他才明白,有些欲望一旦开始,就像滚雪球一样,只会越滚越大,最终把他拖进深渊。
而这一切的开始,只是一双鞋,和一颗被自卑点燃的、想要 “一样” 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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