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顾明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他面前的报表数字开始模糊，便摘下了金丝眼镜，用力捏了捏眉心。桌角放着那份刚刚签署的股权授予文件，烫金的封面在灯光下有些刺眼。
门外传来两声轻叩。
“进。”顾明下意识地重新戴好眼镜，恢复了端正的坐姿。
陈序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两杯咖啡。“看你灯还亮着。提提神？”他将其中一杯放在顾明面前，自己则靠在办公桌对面的柜子旁，没有坐下。
“谢谢陈总。”顾明起身，被陈序用手势制止了。
“私下里，没那么多规矩。”陈序吹了吹咖啡的热气，视线扫过顾明桌上那份被翻得有些卷边的危机应对复盘报告，“还在想之前的事？”
顾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咖啡杯壁上摩挲了一下。“一些收尾工作，梳理清楚，避免后续再出现类似漏洞。”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语速比平时稍慢。
陈序喝了一口咖啡，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能穿透表象的沉静。
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运行声。
良久，顾明终于抬起头，迎上陈序的目光，镜片后的眼神有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挣扎。
“陈总，”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关于上次供应链危机，在应对初期，我……存在判断失误，并且……”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最准确的用词，“……并且，在压力下，产生了不必要的动摇。对此，我深感惭愧。”
他说完了，身体微微绷紧，像等待宣判。
陈序没有立刻回应。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依旧零星的车流。“顾明，”他背对着顾明，问道，“那次危机，我们内部最终统计，因为你的应急管理预案和快速反应，保住了多少比例的订单交付？”
顾明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是这个问题。“……百分之七十二点三。主要是依靠我们之前建立的备用物流通道和您坚持设立的应急库存……”
“危机期间，核心管理层和技术骨干，流失了几个？”陈序打断他，转过身。
“零。”这次顾明回答得很快，“您当时果断授予我人事处置权，我迅速隔离了不稳定因素，同时启动了核心员工保障机制……”
“危机最严重的时候，财务部汇报资金链最多能撑多久？”陈序抛出第三个问题。
“十一……不，精确来说是九点七个工作日。”顾明的语气带着回忆，“林总当时压力很大，但我们共同压缩了一切非必要开支，并且……”
“九点七个工作日……”陈序重复了一遍，慢慢走回办公桌前，将咖啡杯放下，双手撑在桌沿，目光平视着顾明，“那你告诉我，一个在压力下‘动摇’的人，是怎么能在九天半的倒计时里，把内部管得铁板一块，让业务没有彻底停摆，还保住了七成以上的基本盘的？”
顾明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陈序不等他回答，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加重：“你以为，我当时把内部维稳和运营的重担全权交给你，是随便下的决定？我看中的，就是你顾明哪怕天塌下来，也能按流程、按规矩，把该做的事情做到八成以上的那种……近乎冷酷的稳定！”
“冷酷的稳定……”顾明喃喃重复，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但我的第一反应是保守，是建议收缩防线，甚至考虑过……接受孙正明最初的‘和解’条件，那几乎等于投降。如果不是您坚持启用‘芯创未来’那个备选方案，我们可能……”
“可能什么？可能损失更大，但死不了！”陈序的声音陡然提高，“顾明，你不是神！你是个职业经理人！你的专业素养要求你第一时间评估风险，寻找损失最小的方案，这有错吗？难道要你像赵知远那样，一拍桌子喊‘跟他拼了’才是对的？”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放缓：“我们需要赵知远的‘拼’，也需要你顾明的‘稳’！在那种情况下，你提出保守方案，是基于你的专业判断，是你的职责所在！而我在你的保守方案基础上，选择了一个更激进的方案，这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风险偏好。决策责任在我，不在你。”
顾明沉默着，但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一些。
“至于动摇……”陈序轻笑一声，带着点自嘲，“谁没动摇过？我看着股价暴跌，供应商催款电话打到晚晴那里，她偷偷哭的时候，我没动摇？我半夜站在天台边上，吹着冷风问自己是不是又把所有人带进坑里的时候，没动摇？”
顾明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他从未听陈序提起过这些。
“动摇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动摇压垮，放弃了行动。”陈序盯着他的眼睛，“你放弃了吗？你没有。你一边承受着内心的不确定，一边把我交代的每一件事，都执行到了极致。这才让我们在最混乱的时候，内部没有起火，保留了反击的底牌。”
他直起身，语气变得无比郑重：“顾明，我需要的，不是一个永远不会错、永远不会怕的圣人。我需要的是一个在害怕、在怀疑的时候，依然能咬着牙把事情做好的战友。上次危机，你证明了你就是这样的战友。所以——”
陈序拿起桌上那份股权文件，轻轻拍了拍：“——这是你应得的。不是施舍，不是安慰，是对你功劳和能力的认可。你不需要为任何‘人性的瞬间’道歉，除非你下次真的撂了挑子。”
顾明看着那份文件，又看向陈序，镜片上似乎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他迅速低下头，借着调整眼镜的动作掩饰了过去。
“……我明白了。”再抬头时，他的眼神恢复了以往的清明与坚定，甚至更深沉了些，“谢谢。”
这两个字，重逾千斤。
“别光谢。”陈序重新端起咖啡，语气轻松了些，“接下来，有你忙的。战略决策委员会刚成立，‘星火’平台计划要推进，还要防着周天明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再出阴招……你这套稳定大局的本事，以后用得着的地方更多。”
顾明微微挺直了背脊：“职责所在。”
陈序走到门口，像是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下次再觉得自己‘动摇’或者‘判断失误’的时候，先别急着写检讨。直接来找我，或者去找晚晴、知远聊聊。我们是团队，不是你自己一个人在扛。”
门轻轻关上。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顾明独自坐了很久，然后拿起笔，在那份复盘报告的最后一页，缓缓划掉了之前写下的几行自我批评的字句。
他打开一个新的文档，标题是——《关于构建企业韧性管理体系的初步构想》。
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但他的眼神，已然亮如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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