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袖口沾着点点墨痕的老者,拄着竹杖,颤巍巍地踏入当铺。
他怀中紧抱着一方用黄绸包裹的长条木匣,神情枯槁,眼神却如死水微澜,透着一股近乎绝望的执拗。
“掌柜的,”老者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倦意,“老朽姓文,是个……画了一辈子画的画匠。今日来,想典当此物。”
他小心翼翼地将木匣置于柜台,解开黄绸,掀开盒盖。
匣中并无珍宝,只有一支笔毫尽秃、笔杆布满裂纹的旧毛笔,笔杆上刻着两个小字——“生花”。
“此笔……名‘生花’,”文老轻抚笔杆,指尖微颤。
“是老朽启蒙恩师所赠,伴我六十余载。年轻时,凭它画尽江南烟雨,笔下似有生机……可如今……”他惨然一笑,眼中是化不开的暮气。
“笔秃了,手抖了,心也枯了。画出的东西,形似而神亡,尽是匠气!
我……我画不动了,可又不甘心就此封笔!典当它,求个……了断!要么换回昔日灵光,要么……彻底死心!”
他典当的,是这支象征着他艺术生命的秃笔;
所求的,是重燃创作之火,或是斩断这求而不得的痛苦执念。
我看着他,镜渊之力落于那支枯笔上。
笔中并无灵异,却缠绕着一股极其复杂沉重的气息——
有年少时挥洒丹青的赤诚与灵气,有盛年时名动一时的自负与探索,更有晚年力不从心、眼高手低的焦虑、仿徨与对过往辉煌的无限追忆。
这支笔,早已不是工具,而是他艺术生命的缩影,承载着他全部的骄傲与痛苦。
“笔秃非笔之过,心枯乃心之困。”织梦娘的声音轻柔响起,她指尖光点流转,感知着笔中残留的意蕴。
“此笔见证过您最鲜活的岁月,它的‘记忆’里,藏着您最初的‘道’。”
文老浑身一震,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
“典当与交换,或许并非良策。”我开口道,“不如……我们一同看看,这支笔还记得什么?”
织梦娘指尖轻点枯笔,光晕荡漾开来。一幕幕画面如走马灯般浮现——
那是年少时的文老,在春雨初歇的窗下,用这支崭新的“生花”笔,蘸着雨水研磨的墨,小心翼翼地画下庭院里第一枝杏花,笔触虽稚嫩,却充满生机与喜悦;
那是他壮年时,于大江之上,挥毫泼墨,笔走龙蛇,画那“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笔下是吞吐天地的豪情;
还有他深入群山,观察一草一木,笔下的兰草仿佛带着山野的清气与风骨……
这些,都是“生花”笔曾画出的、最具神韵的时刻。那时的他,心无挂碍,笔与神合。
画面流转,渐渐到了晚年。
笔下的构图越来越精巧,技法越来越纯熟,但画中却渐渐失去了那份最初的“生意”。
他开始追求形似,计较笔墨,困于声名,心为形役。笔还是那支笔,心却蒙上了尘埃。
看到最后,文老已是老泪纵横。他看到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从“为心而画”走到“为画而画”,迷失了本心。
“原来……困住我的,不是笔秃,是……心障啊!”他长叹一声,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颤抖着伸出手,重新握住了那支秃笔。这一次,他的手依然苍老,却稳了许多。
他看向当铺窗外,墙角石缝中,一株嫩绿的车前草正顽强地探出头来。
“取墨来!”文老眼中重新燃起光,那是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澄澈。
苏挽连忙研墨。文老凝神静气,秃笔蘸饱浓墨,对着铺开的宣纸,却迟迟未落笔。
他闭上眼,仿佛在与那株小草,与这天地对话。
良久,他手腕轻动,秃笔在纸上游走。
没有复杂的构图,没有绚烂的色彩,只有寥寥数笔——浓淡干湿的墨色,勾勒出石缝的坚硬与小草的柔韧。
那草叶似乎在与寒风抗争,又似乎在享受阳光,姿态倔强而从容。
画成。
只见纸上,一株看似平凡却充满生命力量的车前草跃然纸上!
虽由秃笔所画,却形简意丰,神完气足!那久违的、源自生命本真的“生意”,回来了!
文老放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孩童般的笑容。
“笔秃何妨?心净则笔净。
感谢掌柜,感谢姑娘点醒老朽!”他对我们深深一揖,小心收起那幅《石隙草》和那支秃笔,“老朽知道往后该如何作画了。”
他离开时,脚步稳健,背影虽苍老,却透着一股新生的力量。
那支“生花”笔并未被典当,它随主人而去,将继续书写“枯笔生花”的后半生。
往生簿上,关于此事的记录旁,浮现一支秃笔,笔尖开出一朵灵秀小花的图案,旁注:
“笔秃非才尽,心垢障灵台。洗尽铅华见本真,枯笔亦可生花开。
艺术之道,贵在守心,而非炫技。初心不忘,方得始终。”
有些执念,放下即是超越。文老的艺术生命,由此焕发了第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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