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的傍晚,天阴得像块泡透了的黑布,沉甸甸地压在村口老槐树上。风裹着潮气吹过来,把槐树叶浸成深绿色,叶子上的水珠往下滴,砸在泥地上,溅起细小的灰点。我蹲在奶奶的杂货铺门口,帮她把堆在墙角的纸钱一张张理整齐——明天就是七月半,俗称“鬼节”,村里的人都要给过世的亲人烧纸送钱,奶奶的杂货铺从早上就挤满了人,她忙着招呼顾客,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杂货铺是间老房子,墙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黄泥墙,屋顶的瓦片也有几处破损,下雨时会漏雨。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木招牌,上面用红漆写着“李记杂货”,漆皮卷着边,像老人皲裂的嘴唇。墙角堆着一捆捆烧纸,还有几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人,都是奶奶前几天请镇上的纸扎匠做的。
“阿瑶,把那叠纸人拿过来。”奶奶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点沙哑,大概是累着了。我应了一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转身去搬靠在门边的纸人。那是些半人高的纸扎童子,穿着用红布缝的小褂子,布料是最便宜的那种,边缘还留着线头。纸人的脸是用纸糊的,再用彩笔描上五官,眼睛圆溜溜的,涂着黑色的墨,却总觉得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尤其是嘴角,描得太翘了,弧度生硬,像在刻意笑,又像强装出来的哭,看得人心里发毛。
我双手抱着纸人,刚要往屋里走,就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回头一看,是村东头的王阿婆。她拄着根枣木拐杖,杖头磨得光滑发亮,手里攥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包口用绳子系得紧紧的。王阿婆的脸色比天上的乌云还沉,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嘴唇没一点血色,看起来像是好几夜没睡好。
“老婆子,给我拿两刀烧纸,再……再拿个纸人。”王阿婆的声音很轻,还带着点颤,像是说话都费力气。
奶奶听见声音,从里屋掀着门帘走出来。她看见王阿婆,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语气里带着点疑惑:“你不是说不烧这些吗?去年你还跟我念叨,说纸人招阴,怕引来不干净的东西,怎么今年突然要了?”
王阿婆的手颤了颤,拐杖在地上戳了戳,发出“笃笃”的响。她把蓝布包抱在怀里,像是在寻求安慰,声音压得更低了:“昨儿夜里,我听见院里有脚步声,轻轻的,像小孩走路。我心里纳闷,这么晚了哪来的小孩?就扒着窗户缝往外看,结果……结果看见个穿红褂子的小孩,蹲在院里捡我白天掉的针线。”
她说到这儿,喉咙哽了一下,眼睛里泛起了水光:“我家阿明,当年就是穿着红褂子走的啊。他三岁那年,在村口池塘边玩,不小心掉下去了……都五年了,他是不是想我了,才回来看看?”
阿明是王阿婆唯一的孙子,当年出事的时候,王阿婆哭得差点晕过去,之后就一直一个人过,性格也变得孤僻,很少跟村里人来往。奶奶听她这么说,脸上的疑惑慢慢变成了叹息,没再多问,转身从墙角抱了两刀烧纸,又从纸人堆里挑了个看起来最“老实”的——这个纸人的嘴角没那么翘,眼睛也描得温和些,不像其他的那么诡异。
“夜里烧的时候,记得在旁边用白石灰画个圈,只许阿明进来拿,别招了别的东西。”奶奶把烧纸和纸人递到王阿婆手里,又叮嘱道,“烧的时候别回头,不管听见什么声音都别应,烧完赶紧回家,别在外面多待。”
王阿婆点点头,接过东西抱在怀里,从蓝布包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数了数递给奶奶。她付了钱,抱着纸人慢慢往回走,拐杖在地上戳出的“笃笃”声,随着她的脚步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巷口。风卷着纸钱的碎末吹过来,粘在我的手背上,凉得像冰,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奶奶看着王阿婆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嘴里念叨着:“七月半的纸人最邪性,本是给死人送的‘伴儿’,要是烧不好,没送到位,就成了‘引魂的勾子’,把死人的魂勾着不走,还可能引来别的游魂。”
我听着奶奶的话,只觉得是老人的迷信,没往心里去。毕竟从小到大,奶奶总说些关于鬼神的事,比如“晚上别吹口哨,会招鬼”“不能用手指月亮,会被月亮割耳朵”,可我试过几次,也没见有什么事发生。
那天晚上,我帮奶奶收拾完杂货铺,已经十点多了。奶奶让我把屋里的垃圾倒了,我拎着垃圾袋,慢悠悠地往村口的垃圾桶走。村口的路灯早就坏了,只有几户人家的窗户里透出微弱的光,照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昏暗的光斑。
路过王阿婆家门口时,我突然听见院里传来“沙沙”的响声——像是纸被风吹得来回动,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王阿婆的院门是用木头做的,年久失修,门板上裂着好几道缝,此刻虚掩着,留着一道小缝。
我心里好奇,忍不住停下脚步,凑到门缝边往里看。院里的空地上,堆着一堆刚烧过的纸钱,火星子还在慢慢燃着,橘红色的火苗忽明忽暗,把周围的影子晃得来回动。而那尊奶奶卖给王阿婆的纸人,竟然直直地立在火堆旁边,红布褂子在风里飘着,像一面小小的红旗。纸人的脸朝着我这边,在火光的映照下,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像亮了起来,嘴角的笑容也变得更明显了,看得我心里一阵发紧。
我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王阿婆明明是要把纸人烧给阿明的,怎么会立在火堆旁?难道她没烧?正想再仔细看看,突然听见王阿婆的声音,带着哭腔,从屋里传出来:“阿明,别闹了,快把纸人留下,这是给你烧的,你带走了,别的东西该来抢了……”
紧接着,一个小孩的笑声响了起来。那笑声脆生生的,像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阴冷,没有一点活人的生气:“婆婆,这个纸人跟我玩,我要带它走,我一个人太孤单了。”
我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身后的老槐树上。树干上的叶子被震得往下掉,落在我的脖子里,凉得我打了个寒颤。树影晃了晃,落在地上,像一只黑漆漆的手,正朝着我的脚伸过来。
我不敢再停留,转身就往家跑。跑过村口的池塘时,我无意间瞥了一眼水面,月光从乌云的缝隙里漏出来,照在池塘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银光。而在水面上,竟然飘着个红影——是纸人的红褂子!它怎么会在这里?难道阿明的魂真的带着纸人来池塘边了?
我越想越怕,跑得更快了,直到冲进杂货铺的门,才敢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奶奶听见动静,从里屋走出来,看见我脸色发白,满头大汗,赶紧问我怎么了。我把刚才在王阿婆家看到的、听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连池塘里飘着红褂子的事也没落下。
奶奶听完,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扶住旁边的桌子才站稳。“糟了,糟了!”奶奶的声音发颤,“那纸人没烧透,成了‘留魂体’,阿明的魂附在上面了。七月半的魂最恋家,也最记挂生前的地方,它跟着你回来了!”
奶奶的话还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在了门上,声音不轻不重,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我和奶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奶奶赶紧起身,从灶台上的米缸里抓了一把米,紧紧攥在手里,一步步朝着门口走去。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门——门外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阵风灌进来,吹得屋里的灯晃了晃。可在门口的地上,却落着一件东西:是纸人的红布褂子,布料上还沾着点灰,像是刚从地上捡起来的。而红布褂子旁边,放着个小小的、用泥巴捏的娃娃,娃娃的脸是用黑炭描的,眼睛圆圆的,嘴角翘着,跟纸人的脸一模一样。
“它跟着来了。”奶奶把手里的米撒在门口,米粒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今晚别出门,把所有的窗户都关好,不管听见什么声音,都别应声,也别往外看。”
我点点头,赶紧跑到各个房间,把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还拉上了窗帘。做完这一切,我缩在自己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的风越来越大,吹得窗户“哐哐”响,像是有人在外面用力推。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听见窗外传来小孩的笑声,跟在王阿婆家听到的一模一样,脆生生的,却透着阴冷:“阿瑶,陪我玩啊,我有纸人,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紧接着,又传来纸摩擦的声音,“沙沙沙”的,像是有人拿着纸人在窗户上蹭。我吓得赶紧捂住耳朵,把被子蒙在头上,身体止不住地发抖。可那声音却像长了脚,钻进被子里,钻进我的耳朵里,怎么也甩不掉。
过了一会儿,笑声渐渐停了,可又传来了“沙沙”的响,像是有人在门外烧纸。我实在忍不住,偷偷掀开窗帘的一角,眯着眼睛往外看。院门口的空地上,有个小小的人影蹲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叠纸钱,正一张张往火堆里扔。那人影穿着红褂子,正是阿明的魂!它手里还抱着那尊没烧透的纸人,纸人的脸朝着我的窗户,在火光的映照下,眼睛好像真的亮了一下,像是在跟我打招呼。
我吓得赶紧放下窗帘,缩在床头,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窗外的风也停了。我走出房间,看见奶奶正在院门口忙活,她把昨晚落在门口的红布褂子和泥娃娃放在一个铁盆里,旁边还放着一叠烧纸。
“奶奶,你在做什么?”我走过去问。
“把这些东西烧了,给阿明送过去,让它别再缠着咱们了。”奶奶一边说,一边用白石灰在地上画了个圈,然后把红布褂子和泥娃娃放进圈里,又点燃了烧纸。
火苗“腾”地一下窜起来,烧纸的灰烬随着风飘起来,落在圈外。红布褂子被烧得蜷了起来,像个缩小的人影,慢慢变成了灰烬。我站在旁边看着,突然听见一阵轻轻的叹息,声音很轻,像小孩的声音,又像风过树叶的响,若有若无的,很快就消失了。
“它走了。”奶奶看着火堆,轻声说,“它只是太孤单了,想找个人陪,没有坏心。”
那天之后,村里再没人见过阿明的魂,王阿婆的精神也好了很多,偶尔还会来奶奶的杂货铺坐一会儿,跟奶奶聊聊天。只是每年七月半,奶奶都会多烧一叠纸钱,还会特意烧一个纸人,说给“没走干净的小魂灵”,让它们在那边不孤单。
而我,再也不敢在七月半的夜里出门,也不敢再看纸人。每次看到纸扎的童子,我都会想起那个穿红褂子的纸人,想起那个脆生生的笑声,还有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它们总在我梦里出现,梦里的阿明抱着纸人,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朝我招手,说:“阿瑶,下次七月半,还陪我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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