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我与娘亲同睡一榻，烛火摇曳，锦衾生香。
我如幼时那般蜷在娘亲怀中，青丝与她的长发交织在玉枕上，仿佛又变回那个需要听着故事才能入眠的小女儿。
窗外的海浪声轻轻拍打着礁石，我细细和娘诉说这一年的漂泊。
讲到七星村，说起村民们的善良和淳朴，提及孩子们在石屋里朗朗读书声，她眼中泛起欣慰的柔光。
可当我讲到倭寇暴行，那些被焚毁的村庄、被掳走的妇孺时，娘亲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说到雾隐郎第一次执行刺杀时，她突然将我搂住，温热的呼吸拂过我额间，仿佛这样就能护住当初那个在刀尖行走的我。
“后来呢？”她的声音带着轻颤，“那日跳崖……”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略去肩头箭伤不提，只轻描淡写说起如何借助暗流脱身，月光透过纱帐，照见她眼角未干的泪痕。
待到说起北冥军备废弛，娘亲忽然轻声叹息：“你爹当年就说过，海防不修，终会成为心腹大患。”
我趁机仰起脸，借着朦胧月色望进她眼底：“那位国君……当真是因为娘亲才……”
娘亲的指尖轻轻点在我额间，力道温柔如昔：“傻禾禾。旁人作何选择，是旁人的修行。”
娘亲的手指轻柔地抚过我的发丝，眸中含着历经世事的通透：“世人总爱把别人的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他空悬后位，是他甘愿困在旧日的港湾，他不思进取，是他选择停留在过去的风里。这些，从来都与旁人无关。”
她的声音像浸着月光的溪流，缓缓流淌：“这世间万事，都像海浪与礁石——浪涛拍岸是因果使然，礁石立在那里却是它自己的选择。
我们既不能替别人掌舵，也不必为别人的选择背负行囊。”
她握住我的手，掌心温暖如春阳：“每个人都得看清自己的心要落在哪片土地上。这选择带来的果，终究要你自己尝的。”
我依偎在娘亲怀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虽不能全然领会话中深意，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言语间那份难得的豁达。
她不会将他人的选择当作自己的枷锁，更不会为别人的过错徒增烦恼。
烛火轻轻跃动，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温暖的光影。
“娘亲的意思是，”我轻声说道，“就像不会因为路人不慎落水，就责怪自己不该途经河岸？”
她含笑颔首，指尖轻抚过我的眉间：“正是如此。每个人的路都要自己走，我们能做的，是守好自己的心田，而不是替他人在荒地上除草。”
娘亲话音陡然一转，“不过……他这般作为，来日我与你爹少不得要走一趟平阳城。”
夜色在她眉间凝成淡淡的忧思，“不论是为北冥水深火热的百姓，还是为深宫里那位仁贵妃。”
说到“仁贵妃”三字时，她的声音倏地浸了些冷意：“当年那小姑娘千里迢迢从西鲁来到北冥，其中少不了贺楚的手笔。若不是他暗中推动，那朵温室娇花怎会飘零到北冥深宫？”
“什么！”我惊得从榻上直起身子，青丝拂过娘亲的衣襟，“他从未与我提过这些！”
娘亲伸手将我揽回枕上，“你呀……”
她轻叹着为我掖好被角，“总把人想得太简单。贺楚此人心思深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从来都不是什么纯良之辈。”
见我蹙眉欲辩，她忽然低笑出声，指尖轻点我鼻尖：“果真是女生外向。这还没怎么样呢，就连娘说句不是都听不得了？”
我揪着娘亲的衣袖小声嘟囔：”他当真没有您说得那般不堪。”
帐外月光忽然明亮，照见娘亲眼中复杂的涟漪：“娘不是要阻你，只是不愿见我的禾禾，将来成了别人棋盘上的子。”
我突然轻笑出声，指尖绕着锦被上的流苏：“他敢？有爹娘为我撑腰，便借他百个胆子也不敢欺侮我。”
娘亲斜睨我一眼，眼尾漾开细碎笑纹：“瞧你这得意模样，不过娘可要提醒你，未行三拜之礼前，断不能让他越了雷池半步。”
我顿时面颊绯红，整张脸埋进娘亲怀中，声音闷在她衣襟间：“娘！您都在说些什么呀！”
她温柔抚过我的青丝，语声里带着几分试探：“依娘看，倒是那个江临舟与你更般配……”
我倏然从她怀中抬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方才还说各人有各人的因果，娘亲这会儿可是着了相呢！”
娘亲被我这话说得一怔，随即失笑摇头，“好好好，是娘着相了。”
夜风拂动帐幔，将我们母女的笑语揉碎在月光里。
第二日晨光熹微时，我在庭院里遇见贺楚。他见了我，喉结微动，目光沉沉地望着我，竟透出几分罕见的忐忑。
“娘亲昨夜……”我故意顿了顿，见他指尖蓦地收紧，“说起些仁贵妃的旧事。”
他脸色骤然苍白，脊背却挺得笔直：“关于我妹妹入北冥的事？确实是我一手设计的。”
他的视线投向远处操练的士兵，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那时的我，满心都是权谋算计。”
他语气低沉，带着难以掩饰的自我厌弃，“你会因此……厌恶我吗？”
我上前握住他的手，晨露沾湿了彼此的衣袖：“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便是最大的善。”
他低头凝视着我，眼中带着不确定：“你真的不介意我的过去？”
我轻轻摇头：“至少我认识的贺楚，是会为西鲁百姓殚精竭虑的君王，是会带着我仰望苍穹，指着北极星告诉我——那是指引沙漠旅人找到归途的星辰。”
晨光渐盛，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照得格外分明。他忽然收紧手指，将我的掌心紧紧贴在他心口，隔着衣料传来坚定而温暖的心跳。
“禾禾。”他唤我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直到遇见你，我才明白——你才是我在茫茫暗夜中，唯一追随的北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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