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都督抵达州府任职,翻看过往战报卷宗时,我才真正明白——为何倭寇能如入无人之境,一路烧杀直插腹地。
那一页页触目惊心的记录里,最令人扼腕的莫过于屏西之役:百余倭寇登岸后竟长驱直入,掠地数百里。
待其兵临屏西城下时,仅剩六十余人疲惫之师,屏西县驻有军队两万人却闭门不敢出战,听任倭寇四处劫掠整整两昼夜!
最后这总共百余人的倭寇转掠至正和县才被歼灭,北冥军队累计伤亡竟达两千余人。
我随都督巡视军营时,亲眼所见——
校场上的兵士枪尖歪斜如麦穗,带队军官醉眼惺忪地数着偷藏的赌筹。
仓库里新到的军械竟已生了锈迹,而军需官账本上的“精锐之师”,多半是临时充数的市井无赖。
海风卷着咸腥气扑进城楼,我倚着斑驳的垛口闭上眼。
药香犹在襟袖,可这片海需要的何止止血的三七?当脓疮已溃入骨髓,唯有用火灼刀割,方有生机。
指节攥得发白,我转身对上都督沉静的目光,彼此都看见了对方眼底燃烧的同一把火。
与都督在烛下深谈至三更,两人共识渐明——欲抗倭寇,非重建新军不可。
案头那叠溃军消极抵抗的诉状,比任何兵书都更刺心。
“既然旧军根骨已朽,那便另起炉灶。”都督指尖重重点在海图蜿蜒的海岸线上,“我要的是见过风浪、懂得相依为命的人。”
招募令直发渔村与矿场。
应募者赤脚站在校场上,皮肤被海风与烈日浸成古铜。
他们中有能凭一根缆绳在桅杆间飞跃的渔家儿郎,也有在幽深矿洞里一锤一凿掘出生路的汉子。
都督穿行其间,时而停下拍拍结实的臂膀,或让人演示渔叉刺击——那剽悍团结的气象,竟比州府那些“精锐”更令人心安。
精挑细选,得四千二百人。
矿工周大锤被推举为监军,他不识字,却懂得在矿难时用脊梁顶住塌陷的煤矸石,高喊“从我这儿往外爬”。
都督将监军令牌放入他生满厚茧的掌心:“我要的,正是你这副宁折不弯的骨头。”
新军开赴台州训练那日,四千余人无一人回头望乡。
整座台州大营从此昼夜轰鸣——不是倭寇来袭的警钟,而是渔叉破风的呼啸、矿镐砸入木桩的闷响,与周大锤那口破锣嗓子吼出的号子。
浪头拍打礁石的声音里,他们以渔船的阵型演化步战合击,将矿工开山的狠劲化作刀锋的力度。
校场前的青石碑上,仅“畏战、掠民、通敌”三条死罪,字字殷红如血。
那日台州大营,四千将士列阵如礁,这些刚从渔舟矿洞走出来的人,脸上还带着浪涛与煤尘的印记。
都督按剑立于将台,声如寒铁:“有人说当兵苦——苦什么?”
他目光扫过台下那些被海风雕刻的面容,“你们扪心自问,如今可还需顶风浪搏命捕鱼?可还需在暗无天日的矿洞里咳着血挣命?”
风卷起他青灰色的斗篷,台下鸦雀无声。
“是农民用血汗纳的粮税,养着你们这身铠甲!如今朝廷给你们饱饭,给你们刀枪,不是让你们在这儿混日子——”
都督猛然拔出宝剑,剑锋出鞘三寸,寒光裂空:“若连犯境的倭寇都杀不净,我们这些人,有什么脸面吃这碗军粮?!”
“杀尽倭寇!”
周大锤的怒吼如惊雷炸响,这矿工出身的监军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率先喊出这句口号!
“杀!杀!杀!”
四千把钢刀同时出鞘,雪亮刀锋映着无数双燃烧的眼睛。
校场边北冥军旗在狂风中猎猎翻卷,仿佛要把这血誓卷上九霄。
校场上的杀声震天,终究需经过真正的血与火的淬炼。我与都督在沙盘前伫立良久,思量权衡了一遍又一遍。
“永泰县。”
他最终将一面赤旗插在那处蜿蜒海岸,“此地倭寇经上次请君入瓮一战后,目前盘踞仅三百余众,却是插在将士心头的一根刺。”
我明白他话中深意——半年前永泰被屠城的惨状,至今仍是沿海百姓的噩梦。城墙上的血痕未干,幸存的乡民眼里还沉着刻骨的恨。
“既要磨刀,但不能卷刃,每一位士兵的生命都是宝贵的!”
我指向倭寇盘踞的旧县衙,“他们据险而守,正好试试咱们的攻城手段,就拿他们来祭刀!”
周大锤那晚带着三十名斥候潜回,摊开的布帛上绘满了倭寇哨位与换防间隙。
这个粗豪汉子竟用炭条细心标注了何处墙垣有裂痕,哪段浅滩可涉水。
出征那日,士兵们首次换上靛蓝战袍。
阿海在整理箭囊时格外沉默——他姊姊便是永泰城那夜失踪的百姓之一。
都督按剑行至阵前,只说了句:“今日,带乡亲们回家。”
四千铁流悄无声息地没入晨雾,像一道淬火的钢刃,向着那片泣血的土地疾驰而去。
黎明前的永泰县城墙像一道漆黑的伤疤,横亘在灰白的天幕下。
士兵们靛蓝色的身影如潮水漫过滩涂,在倭寇哨兵发现前的最后时刻完成了合围。
“放!”
周大锤炸雷般的怒吼撕裂寂静。三十架改良连弩同时激发,箭雨带着渔民织网的手法倾泻而上——专射垛口缝隙。墙头接连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架云梯!”周大锤率三百矿工组成的先锋队扛着毛竹扎的轻梯冲向城墙。
这些在黑暗矿坑里练就夜视眼的汉子,精准地将云梯卡进周大锤标注的墙垣裂痕处。
最惨烈的争夺发生在西侧马道。倭寇凭借两座箭塔疯狂扫射,三名举盾的士兵被利箭击穿胸甲。
千钧一发之际,阿海带着渔家子弟如履平地般攀上檐角——他们竟沿着倭寇悬挂灯笼的绳索纵跃,雪亮的刀刃从背后划破射手的咽喉。
朝阳撕开海雾。幸存的倭寇被压缩到县衙前的石坪,这些惯常狞笑的野兽终于露出了恐惧。
他们看见周大锤拎着滴血的铁锤踏碎朱门,看见阿海们从四面屋檐露出身影,更看见所有靛蓝战袍的士兵——无论受伤的、力竭的,都在沉默中举起了刀。
没有劝降,没有俘虏。
最后一刀落下时,永泰钟楼突然传来久违的钟鸣。
都督举起手中的陶碗将米酒倾洒于地:“今日,永泰父老可以阖眼了。”
浓腥的海风卷过城头,那面被倭寇踩踏半年的永泰匾额,正被周大锤用海水缓缓擦洗出原本的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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