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下朝归来,远远便听见御花园里传来阵阵笑语。
但见祖父正负手立于海棠树下,而我牵着纸鸢在花径间奔跑,裙裾拂起满地落英。
“昨日还躲在藏书阁不见人影,今日倒有闲情放纸鸢?”六叔目光掠过摇曳的纸鸢线,“若是江卿突然进宫奏事……”
我利落地将丝线栓在树干上,任清风拂过微汗的额角:“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我禾禾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何须整日提心吊胆?”
纸鸢飞掠过最高枝,惊起数只黄莺,“人生在世,若总是畏首畏尾,岂不辜负这大好风光?”
祖父抚掌大笑,震得枝头海棠簌簌落下:“说得好!人活着就该痛痛快快的,总不能因为旁人眼光,就连美景都不敢赏了。”
六叔怔忡片刻,忽然解下腰间蟠龙玉佩系在纸鸢线上:“既然如此,不如让它飞得更高些。”
“咳咳!”
祖父看着六叔,忽然没来由地咳嗽了一声,突然响起的轻咳声,像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六叔正要系玉佩的手顿了顿,回头望见祖父鬓边如霜的白发,终是将那枚蟠龙佩缓缓收回掌心。
我清楚地捕捉到他眼底转瞬即逝的黯然,不由在心底轻叹——这金碧辉煌的宫阙,终究是锁住了六叔那颗向往天地的心。
六叔默默整理好腰间绦带,那枚未放飞的玉佩在他指间泛着温润的光。
我望着他整理衣冠时习惯性紧绷的肩线,忽然想起我小的时候有次随爹爹参加围场秋猎。
那时六叔执意要亲手驯服西域进贡的野马,被摔得满身草屑却笑得畅快。而今这双曾勒紧缰绳的手,却只能终日摩挲冰冷的玉圭。
“昨儿批奏章到三更?”
祖父忽然往他袖中塞了把松子糖,你小时候爱吃松子糖,怕你蛀了牙藏起来,却每次都能被你发现。”
六叔怔怔望着掌心里琥珀色的糖块,取了一粒放在口中。
松子与麦芽的甜香在唇齿间漫开时,他眼角细纹微微颤动,恍若透过这熟悉滋味,瞥见了那个曾在海棠树下偷糖吃的少年。
糖块碎裂的清脆声响里,他忽然抬手整理微微歪斜的玉冠,玄色龙纹袖摆拂过时,带起一阵松风般的气息。
他望着渐远的纸鸢轻叹:“有时朕真羡慕它......”
未尽之语散在风里,化作天边一抹流云。
人生大抵如此,既然选择了肩负江山社稷,便注定要收起纵情山水的念想。
就像秋天即有金菊傲霜,也需丹桂暗香,各有各的使命。
而那位敢于剪断牵绊、乘风翱翔的人,终究抵达了东星。
当那两道熟悉的着玄色与青色衣衫的身影相携出现在宫道尽头时,我提起裙裾,奔下太极殿的汉白玉长阶去迎接。
秋风拂过,送来缕缕桂子清香,“姐姐!”弟弟如小豹子般欢脱地窜至跟前,额前碎发被风拂得蓬松。
数月未见,爹娘风姿如旧,倒是弟弟又蹿高了几分。
望着他们,千言万语霎时堵在喉间,一个字尚未说出口,泪珠却先一步滚落。
娘亲快步上前,抚去我脸上的泪痕,柔声问我:“这是怎么了?可是在外头受了委屈?”
我埋首于她的衣襟间,想诉说在西丹被算计的寒意,想倾诉遭流言侵袭时的痛心……可千言万语终未出口,只任泪水静静浸湿她袖口的玉兰暗纹。
爹爹忽然往我掌心放了枚温热的桐叶,叶脉里还沾着钱塘江的潮气:“昨儿路过灵隐,知客僧说你在宫里长大了。”
他目光掠过我发间因为奔跑而微微歪斜的玉簪,“会哭的禾禾,比从前那个只会笑的丫头更让人安心。”
弟弟偷偷将他心爱的棒棒糖塞进我手中,我低头看去,正迎上他亮晶晶的眸子——那孩子气的笑容里藏着一片澄澈的安慰,仿佛在说:“姐姐,吃糖,甜的很呢。
望着他憨甜的笑脸,我心头那点残余的酸楚终于云散,忍不住也弯起嘴角,破涕为笑。
原来所有颠簸的路途,终会通向这样温暖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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